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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笑你呀……你要把北方佬鎖在大門外呢!"他說著,馬已經慢悠悠地。很不情願地向前走動了。那盞放在人行道上的燈繼續照著,它散佈的那個淡黃色的光圈愈來愈小,他們已去遠了。

  瑞德趕著那匹慢騰騰的馬從桃樹街向西拐,馬車搖搖晃晃地走上一條滿是車轍的小道,猛地一顛把媚蘭悶住的一聲呻吟打斷了。他們頭上是交錯遮蓋的黑糊糊的樹枝,兩旁是在黑暗中影影綽綽呈現的寂靜的房屋,以及像一排墓碑般隱隱發光的白籬笆木樁。這條路又狹又陰暗,像條遂道似的,不過從枝葉茂密的頂篷上隱隱透進來一點點紅得可怕的天光,映照得一個接一個的黑影像幽靈似的一路冉冉而過。煙火味愈來愈濃,灼熱的微風從市中心帶來一片混亂的喧囂。哭叫和重型軍車滯緩的隆隆聲響和部隊行進時堅定的腳步聲。瑞德抖著韁繩讓馬拐入另一條車道,這時又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傳來,一團團大如流星煙火般的火焰和黑煙從西邊猛地騰起。

  "那一定是最後一列軍火車了,"瑞德平靜地說。"他們為什麼沒在今天早晨運出去啊,這些笨蛋!那時還有的是時間嘛。現在可苦了我們了。我本來想繞過市中心,我們就可以避開大火和迪凱特街上那些暴民,平平安安到達西南市區。可如我們必須在什麼地方橫過馬裡塔大街才行,而爆炸就發生在馬裡塔大街附近,除非我估計錯了。"

  "我們……我們非得通過大火區嗎?"思嘉戰戰兢兢地問。

  "還來得及避免,要是我們趕快跑,"瑞德說著,便突然從車上跑下去,消失在一座黑暗的庭院裡了。他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根小小的樹枝,用它狠狠地向傷痕累累的馬背上抽打。那畜生只得蹣跚地小跑起來,氣喘吁吁,跑得十分吃力,馬車也一路搖晃著,顛簸著,車裡的人像爆玉米花似的來回晃蕩。這時嬰兒在啼哭,普裡茜和韋德也因為在馬車擋板上碰得鼻臉腫而號啕大哭,可是媚蘭卻一聲不響。

  他們駛近馬裡塔大街時,兩旁的樹木稀疏,高高的火焰在建築物上呼嘯而起,把街道和房屋捲入亮如白晝的熊熊火光中,投擲著一個個巨大的像沉船上的破帆在大風中撲打般瘋狂旋轉的暗影。

  思嘉的牙齒在格格地打戰,但是她害怕得要命,連自己也不覺得了。她在發冷,渾身哆嗦,連那幾乎燒到臉上的大火也不起任何作用了。這簡直是地獄,她已經陷在裡面,要是她還能支配自己顫抖的膝蓋,她就會跑下車尖叫著從剛才來的那條黑路上奔回去,回到皮蒂姑媽的房子裡去躲起來了。她畏縮地向瑞德靠得更緊,用發抖的雙手抓住他的胳臂,仰望著他,希望他能說點什麼,給她一點信心,給她一點安慰。他那黝黑的側影被邪惡的紅光映照得十分鮮明,就像古錢上鑄造的一個頭像似的,那樣美麗。殘忍而帶有頹廢色彩。他在她的觸摸下回過頭來,眼裡閃著烈火般嚇人的光輝。在思嘉看來,他顯得又快活又輕蔑,仿佛對當前的局面感到極大的樂趣似的,仿佛他十分喜歡他們所面對的這個人間地獄。

  "這兒,"他伸手摸摸皮帶上的一支長筒手槍。"如果有人,無論黑人白人,只要他走到你那邊想抓這匹馬,你就開槍把他斃了,以後再講道理。不過,請千萬不要一時激動把這匹寶貝馬給打死了。"

  "我……我也有一支手槍,"她小聲說,一面抓住裙兜裡的那件武器,但幾乎完全相信,一旦死神來到面前,她是會嚇得不敢扣扳機的。

  "你真有?哪兒來的?"

  "是查爾斯的。"

  "查爾斯?"

  "是的,查爾斯……我的丈夫。"

  "你難道真的有過丈夫嗎,親愛的?"他低聲說,同時輕輕地笑著。

  他要是趕快一點就好了!他要是認真一點就好了!

  "那你說我怎麼會有了孩子呢?"她惡狠狠地嚷道。

  "唔,還有別的辦法嘛,不一定要丈夫。"

  "閉住你這張嘴,快點兒跑好不好?"

  但是他突然勒住韁繩,因為已快到馬裡塔大街,馬車在一家還沒燒到的倉庫旁邊停住了。

  "趕快啊!"這是她心裡唯一的一句話,趕快啊!趕快啊!

  "有大兵呢,"他說。

  在兩旁燃燒的建築物當中,一隊士兵邁著行軍的步伐沿馬裡塔大街走來,他們顯得很疲乏,低著頭,步槍隨便背在身上,看來已無力快跑,連左右兩邊不時倒塌的樑柱和周圍滾滾的濃煙也不在乎了。他們都穿得破破爛爛,已很難辨認出軍官和士兵來,只不過偶爾看到有的破軍帽上還別著飾有花環的"聯盟軍"標誌。許多人赤著腳,有的頭上或胳臂上纏著肮髒的繃帶。他們陸續走過,誰也不向兩旁看一眼,而且一路上都默默無言,就像一隊幽靈,要不是那堅定的腳步聲。

  "仔細瞧瞧他們吧,"瑞德用嘲弄的口吻說,"這樣你將來就能告訴你的孫子們,你見過這光榮事業的後衛軍撤退時的情景。"

  她頓時恨起他來,對他的恨暫時超過了恐懼,她甚至覺得恐懼已是次要的和渺小的了。她明白她自己和馬車後座裡的幾個人的安全都要依靠他,而且只能依靠他。可是她恨他對待那些襤褸隊伍的嘲笑態度。她想起已故的查爾斯和可能已不在人世的艾希禮,以及所有的那些正在淺淺的墳裡腐爛的快活英俊的青年,並且忘記了她自己也曾經把他們當作傻瓜。她說不出話來,但她惡狠狠地盯著他時,眼睛裡燃燒著憎恨和厭惡。

  最後一名士兵走過來了,那是個後排的小個兒,他的槍托一路在地上拖著,他搖搖晃晃,停下來凝望著前面的夥伴;他那張肮髒的臉像個夢遊人的。由於疲倦而顯得毫無表情,他像思嘉一樣矮小,矮得幾乎跟他的槍一般高,而他那肮髒的臉上還一點沒有鬍鬚呢。看來至多16歲,思嘉胡亂地想,一定是從鄉團來的,說不定還是個逃跑的小學生。

  她望著望著,那孩子的兩個膝頭便慢慢打彎,最後倒在塵土中了。後排有兩個人一聲不響地走回來,回到孩子身邊,其中一人是個黑鬍子老長的瘦高個兒,他把手中的槍連同孩子提起來扛到肩上,那輕而易舉的姿態就像是專幹這一行的老手。他跟在撤退的隊伍後面緩緩地走著,兩隻肩膀因橫扛著那個孩子而稍稍下垂,可那孩子雖然虛弱,卻像一個被年紀大的人惹得生氣的頑童尖叫起來:"你這該死的傢伙!放下我,放下我!我能走!"

  那個長鬍子毫不理睬,扛著他繼續往前走,很快便在大路拐彎處消失了。

  瑞德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前面那支隊伍,手裡的韁繩也放鬆了。黝黑的臉上流露出好奇的神情。這時,隨著的旁邊房梁倒塌的響聲,思嘉看見一股火苗在他們身邊那個倉庫的屋頂上升起。接著,像大大小小的旗幟般的火焰興高采烈地躥上天空。濃煙灼痛了她的鼻孔,韋德和普裡茜已開始咳嗽起來,連那小小的嬰兒也在輕輕地打噴嚏。

  "啊,我的上帝,瑞德!你發瘋了?趕快走呀,趕快走呀!"

  瑞德沒有搭腔,只是拿那根樹枝在馬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讓那畜生嚇得跳起來往前一躥,隨即用盡可能高的速度載著他們搖搖晃晃地橫過了馬裡塔大街。他們前面是一條火的隧道,兩旁的建築物在熊熊燃燒……這就是那條通往鐵路的窄窄的短街。他們闖進了這條隧道。一片比十幾個太陽還要亮的火光使他們頭暈目眩,皮膚灼痛難忍,同時那呼嘯聲。爆炸聲和倒塌也震得他們一陣耳鳴心悸,惶恐不安。他們覺得在這火的激流中熬得沒完沒了似的,然後才突然又進入半明半暗的夜色裡。

  他們匆匆駛離大街,越過鐵路,一路上瑞德始終在揮著鞭子,他的面容是鎮定而冷靜,仿佛忘記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他那寬闊的肩背向前躬著,下巴翹起來,似乎在想什麼不愉快的心事。灼熱的火光使他滿頭滿臉汗水流個不停,但是他從沒擦過。他們駛進一條又一條的小巷,然後又拐彎抹角地穿過一條條狹窄的街道,直到思嘉已完全辨不出方向,那呼嘯的大火也在他們背後漸漸消失了。可瑞德依舊有規律地揮著鞭子。仍舊一言不發。天空的紅光此刻在漸漸消隱,道路已變得又黑又嚇人,思嘉很希望他能說說話,無論說什麼,哪怕是嘲諷的。帶侮辱性的,傷人自尊心的也好。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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