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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第二十二章

  以後永遠也不會有這麼長的一個下午了。也不會那麼炎熱,不會有這麼多懶洋洋的蒼蠅。這些蒼蠅,不管思嘉怎樣不停地揮扇子,仍然成群地落在媚蘭身上。她用力揮著那把大棕櫚扇,胳臂都酸痛了。但是她好像簡直在白費力氣,因為她剛把它們從媚蘭汗濕的臉上趕開,它們即刻又在她那濕冷的雙腳和腿上爬了,媚蘭不時無力地抖動著想擺脫它們,並低聲喊道:"請扇扇吧,我的腳上!"

  房間裡半明半暗,因為思嘉把窗簾拉下來擋熱氣和陽光了,只有一小點一小點的亮光從簾子的小孔裡和邊緣上透進來。房間裡熱得像個烤爐,思嘉身上的衣服濕了,始終沒有幹過,而且汗水愈來愈多,也粘得愈來愈難受。普裡茜蹲在一個角落裡,也在出汗,渾身酸臭。要不是怕這孩子一背著她就會一溜煙跑掉,思嘉簡直想把她趕出去。媚蘭躺在床上,床單早已給汗漬弄髒,又因為思嘉有時濺上的水,斑斑點點地濕了。她不停地打滾,翻來覆去,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滾個不停。

  有時她掙扎著想坐起來,但向後一靠又躺倒了,於是又打起滾來。最初她還強忍著不叫不嚷,狠狠咬著嘴唇,直咬得皮都破了。這時思嘉的神經也快要繃裂了,才粗聲嘎氣地說:"媚蘭,看在上帝份上,別逞強了吧。除了我們沒有別人能聽見呢。想叫就叫吧。"

  到了後來,就由不得媚蘭自己要不要逞強,她終於呻吟起來,有時也大聲叫了。她一叫,思嘉便雙手捧著頭,捂著耳朵,轉過身去,巴不得自己死了。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眼睜睜地看著這種痛苦的情景而毫無辦法啊。要守在這裡,花這麼長時間等一個孩子落地,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倒黴的事了。何況這樣等著等著的時候,她很清楚北方佬實際上已經到五點鎮了。

  她真後悔自己以前沒有多注意聽聽那些主婦們談生孩子的事。要是平時注意到就好了!要是平時多關心這種事情,她現在就會知道媚蘭是不是要很久才能生下來。她隱約記得皮蒂姑媽講過,她的一個朋友生孩子整整整生了兩天,結果沒生出來自己就死了。說不定媚蘭也得生兩天呢!可是媚蘭身體這樣嬌弱,她一定經不起兩天的折磨。她很快就會死的。要是孩子不早些下來,如果艾希禮還活著,她怎麼有臉去告訴他媚蘭已經死了……她曾經答應過要照顧她呀!

  起初,媚蘭疼得厲害時總是要把握住思嘉的手,但是她抓得那麼緊,幾乎要把骨頭都捏碎了。一個鐘頭以後,思嘉的手就青腫起來,快要不能動彈了。她只得拿兩條毛巾紮在一起,系在床腿上,然後讓媚蘭的兩隻手拉住打結的那一頭。媚蘭拉著它就像拉著自己的生命線似的,時而緊張地拽住,時而放鬆一下,隨意地撒扯著。整個下午,她的聲音像落在陷井裡垂死的野獸一般在嗥叫。她偶爾放下毛巾,無力地搓著雙手,瞪著兩隻痛得鼓鼓的眼睛仰望著思嘉。

  "請說說話吧,對我說說話吧,"她低聲說,這時思嘉便隨意閒聊一陣,直到媚蘭又抓住那個毛巾結開始扭擺起來。

  房間裡又暗又熱,充滿了痛苦的喊叫和嗡嗡的蒼蠅,可是時間過得慢極了,思嘉連早晨的事也有點記不起來了。她覺得仿佛自己在這個悶熱。陰沉和汗濕的地方已待了一輩子似的。每當媚蘭喊叫時她也很想喊叫,只是由於狠命地死咬著嘴唇不放才沒有喊叫出來,並終於把內心的狂亂遏制下去了。

  有一次,韋德踮著腳尖跑上樓來,站在門外哭泣。

  "韋德餓了!"思嘉聽了起身往門外走去,這時媚蘭低聲說,"求求你。別離開我。你不在我就忍不住了。"

  這樣思嘉只好打發普裡茜下樓去熱點玉米粥喂他。至於她自己,她覺得從下午起她就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壁爐上的鐘已經停擺,她已沒法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只有等到房裡的熱氣漸消和那一點一點亮光暗淡下去時,她才把窗簾拉開,猛地發現原來快傍晚了,太陽像個猩紅的火球已遠遠斜掛在西天。不知為什麼,她原以為永遠是酷熱的中午呢。

  她緊張地猜想現在商業區已經變成什麼樣子。是不是軍隊已經全部撤出去了?北方佬進來了沒有?聯盟軍會不經過戰鬥就開走嗎?於是,她不由得十分遺憾和沮喪地想起,聯盟軍為數那麼少,而謝爾曼的部隊又多又強壯,謝爾曼啊!連撒旦本人也不會像他這樣叫人害怕呢!可現在已沒有時間來想這些了,因為媚蘭在喊著要水,要一塊濕毛巾敷在她頭上,要人給她打扇,要人驅趕她臉上的蒼蠅。

  暮色降臨時,普裡茜像具黑幽靈似的急急忙忙點起燈,媚蘭顯得更虛弱了。她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艾希禮,好像神經昏迷了。這種單調可厭的呼喚聲使思嘉恨不得拿一隻枕頭把她的嘴捂住。也許大夫最終會來的吧。這時希望又開始抬頭,但願他快點來!她轉身打普裡茜的主意,吩咐她趕快到米德家去,看看大夫或者他太太在不在家。

  "要是大夫不在,就問問米德太太或他們家的廚娘有什麼辦法,求她們趕快來一下!"

  普裡茜啪噠啪噠走了,思嘉望著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從來沒有想到這小東西會跑得這麼快。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她獨自一人回來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說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費爾已經完了!思嘉小姐,"

  "死了?"

  "是的,太太,"普裡茜用自以為重大和得意的口氣說。"車夫塔爾博特告訴俺的。他給打中了……"

  "別去管這些了。"

  "俺沒看見米德太太。廚娘說米德太太在給費爾洗身子,要趕在北方佬到這裡之前把他安葬好,廚娘說媚蘭小姐要是痛得不行了,只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子,就會把陣痛劈成兩半的。"

  思嘉聽了這些毫無用處的話,氣得又捧她了,可是媚蘭睜著那雙鼓脹的眼睛低聲說:"親愛的,北方佬來了嗎?"

  "不,"思嘉堅決地說。"普裡茜就會撒謊。"

  "是的,太太。俺就是這樣。"普裡茜急忙表示同意。

  "他們快來了,"媚蘭低聲說,她沒有受騙,便將臉埋在枕頭裡,但聲音是捂不住的。

  "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歇了一會兒又說:"啊,思嘉,你得帶著韋德一起離開。你別待在這裡了。"

  其實媚蘭說的也就是思嘉一直想著的事,可是思嘉聽見她說出來反而惱羞成怒了,仿佛她內心的怯懦已明明白白地流露在臉上,被媚蘭看透了似的。

  "我並不害怕。別傻了。你知道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反正我快死了。你走不走都一樣,"接著她又呻吟起來。

  思嘉像個老太婆似的扶著欄杆慢慢從黑暗的樓梯上摸著走下來,生怕不小心跌倒了。她的兩條腿像鉛一般沉重,她又疲勞又緊張,一路直哆嗦,同時因為渾身是汗而在不斷地打冷戰。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邊走廊裡,在頂上一級臺階頹然坐下。她背靠著一根廊柱斜倚在那裡,用顫抖的手解開胸衣當中的扣子,讓胸衣半敞著。夜色黑沉沉,溫暖而柔和,她側身凝望著它,遲鈍得像頭耕牛。

  一切都過去了。媚蘭並沒有死。那個像小貓似的哇哇叫的小崽正在普裡茜手裡接受頭一次洗浴。媚蘭這時睡著了。以經歷了這樣一場夢魘般的劇痛和對接生程序一無所知,以致害多利少之後,她怎麼還睡得著呢?她怎麼沒有死呢?思嘉知道,如果是她自己經受了這樣一番折磨,那一定死了。可是事情一過,儘管她已虛弱得奄奄一息,媚蘭居然還能聲說:"謝謝你了。"思嘉是俯身側耳才聽見的。後來她就睡著了。她怎能睡得著呢?思嘉忘記了自己生完韋德之後睡著過。她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她的腦子已成了真空;世界已成了真空;在這漫無盡頭的一天之前不曾有過生活,在這以後也不會有……只有……酷熱難熬的夜晚,只有她那粗嘎疲倦的呼吸聲,只有從腋窩到腰。從臂部到膝蓋淋漓不息的,模糊冰冷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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