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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血腥,汗漬,沒有洗過的身體和糞便的臭味在一陣陣灼人的熱霧中升起,思嘉忍不住要作嘔了。救護車的醫院人員在躺著的傷員中間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常常踩在排列得太緊密的傷員身上,那些被踩著的人也只得遲鈍地翻著眼睛望望,等著有人來搬運他們。

  思嘉覺得快要嘔出來了。用手捂住嘴向後退了兩步,她實在不敢再往前走。她曾在醫院裡接觸過許多傷兵,桃樹溝戰役又在皮蒂姑媽家的草地上看見過一些,可是還沒見過這樣的情景。像這些在毒熱的太陽下烤著的渾身血污和惡臭的身體,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是一個充滿了痛苦。臭味。喧囂和忙亂的地獄……忙亂,多麼忙亂啊!北方佬眼看就要到了!北方佬就要到了啊!

  她聳聳肩膀振作起來,向這忙亂而淒慘的場面中走去,同時睜大眼睛從那些走動的人中辨認米德大夫。但是她發現沒法尋找他,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踩在一個可憐的傷兵身上。她只得提起裙子,在這些人中間一步步挪動,向一群正在指揮擔架工的人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有一隻又一隻滾燙的手拉著她的裙裾,一個個嘶啞的聲音在叫喊:"太太……水!求求你給點水!看在上帝面上,給點水啊!"

  她要用力把裙子從那一隻只手裡拽出來,已經弄得汗流滿面了。如果踩著了地上的某個人,她就會嚇得尖叫一聲,甚至要暈倒的。她抬著起腳來跨過死屍,跨過那些眼睛已經失掉光澤但雙手仍抓著肚子上同傷口粘在一起的軍服的人,那些蘸著鮮血的鬍子已經幹硬但擊碎了下巴仍在顫動著的人……他們似乎在叫喊:"水啊!水啊!"

  她要是不能儘快找到米德大夫,就會瘋狂地嚷起來了。她向車篷底下那群人望去,竭盡全力大聲喊道:"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那裡嗎?"

  那群人裡走出來了一個人,朝她望著。那是大夫,他身上沒穿外衣,袖子高高卷起。他的襯衫和褲子都像屠宰衣似的紅透了,甚至那鐵灰色的鬍子尖兒也沾滿了血。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他是深深沉溺在既渾身疲乏又滿腔憤怒和熱烈同情的感受中了。那張臉是灰糊糊的,滿是塵土,汗水在兩頰上劃著一條條長溝。然而他呼喚她時,那聲音是鎮靜而堅決的。

  "你來了,感謝上帝。我正需要人手呢。"

  她一時惶惑地凝視著他,連忙把手裡提著的裙子放了下來。這裙子澆在一個傷兵的髒臉上,他虛弱地轉著頭,想躲避裙的拂擾。大夫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救護車揚起的乾燥而悶人灰塵向她迎面撲來,同時那腐爛氣味也像兩股臭水似的沖著她的鼻孔直灌。

  "趕快,孩子,到這兒來。"

  她提起裙子跨過那一排排傷亡人員,儘快向他走去。她握住他的胳臂,發覺它在疲乏地顫抖,可他臉上沒有一點虛弱的神色。

  "啊,大夫,"她喊道,"你一定得去呀,媚蘭要生孩子了。"

  她的話他似乎並沒有聽進去。他望著她,這時有個枕著水壺躺在她腳邊的人列開嘴對她友好地笑了笑。

  "他們會對付過去的,"他高興地說。

  她對腳邊的人連看也沒看一眼,只一個勁兒地搖著大夫的胳臂。

  "是媚蘭呀,要生孩子了。大夫,你一定得去。她那……"這不是講究文雅的時候,可是要在這成百上千的陌生人面前說那種話還是不好開口啊。

  "求求你了,大夫!陣痛愈來愈緊了。"

  "生孩子,我的天!"這像一個轟雷似的震醒了大夫,他的臉色突然因為惱恨而變得難看了。這怒火不是對思嘉來的,也不是對任何其他人,而是對居然會發生這種事的世界。"你瘋了嗎?我不能丟下這些人呀。他們都快死了,成百上千的。我可不能為他媽的一個孩子而丟下他們。找個女人給你幫忙吧。找我的太太去。"

  她張開嘴,想告訴他米德太太不能來的原故,可突然又閉口不言了。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受傷了呢!她還明白如果他知道了會不會仍留在這裡,可是從某些跡象看,即使費爾快死了,他也會堅持在這個崗位上救助這許多傷員,而不會只顧那一個人的。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你知道你自己也說過,她可能難產……"啊,難道這真是思嘉自己站在這個火熱的充滿呻吟的鬼地方,扯著嗓子說這些粗俗得可怕的話嗎?"要是你不去,她就會死啦!"

  仿佛沒聽見她的話或不知她說了些什麼似的,他粗暴地甩脫了她的手,自顧自說著。

  "死?是的,他們都會死……所有這些人。沒有繃帶,沒有藥膏,沒有奎寧,沒有麻醉劑。啊,上帝,弄點嗎啡來吧!就一點點,給那些最重的傷號也好。就要一點點麻醉劑呀。該死的北方佬!天殺的北方佬!"

  "讓他們下地獄吧,大夫!"躺在地上的一個人咬牙切齒說。

  思嘉開始發抖了,眼睛裡閃著恐懼的淚花。看來大夫是不會跟她走了。媚蘭會死掉,她本來就希望她死的。大夫不會去呀。

  "看在上帝份上,大夫,求求你!"

  米德大夫又沉下臉來,他咬著嘴唇,腮幫子也硬了。

  "孩子,讓我試試看。我願意試試。不過我不能答應你。等我們安排好了這些人再說。北方佬快到了,軍隊正在撤離城市。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對待傷員。火車已經根本沒有了。到梅肯的鐵路已經被佔領……不過我想試試。你走吧。別打擾我了。養個孩子沒什麼大不了的。無非把臍帶紮起來……"

  這時有個勤務後過來拍了拍他的臂膀,大夫即刻轉過身去,指指點點地吩咐起來。那個躺在思嘉腳邊的人同情地仰望著她。她看見大夫已經把她忘了,便慢慢走開了。

  她急忙從傷兵中間穿過去往回走,朝桃樹街趕去。大夫沒有來。她只得自己去對付這個場面了。感謝上帝,普裡茜懂得接生的全過程。她已經熱得頭疼起來,感到裡面的胸衣已經濕透了,粘在身上。她覺得腦子已經麻木,兩條腿也是這樣,想走也走不動,就像在夢魘中似的。她想起還得走那麼長一段路才能到家,簡直是走不完的路啊!

  於是"北方佬快來了!"這個念頭又反復在她腦子裡鼓噪。她的心臟又開始轟跳起來,新的生命之液流注到她的四肢裡。她急忙走進五點鎮的人群中,那裡已經擁擠得連狹窄的人行道上也沒有落腳之處了。因此她只得在街上行走。一隊隊滿身塵土。精疲力竭的士兵從那裡經過。他們數以千計,都是些滿臉鬍子。肮髒不堪的人,肩上斜挎著槍枝,邁著行軍的步伐迅速行走。後面是轔轔滾動的炮車,趕車的用長長的皮鞭狠狠抽打著羸弱的騾子。蓋著破帆布的軍需車搖搖晃晃地在淩亂的車轍中駛著。騎兵掀起一團團令人窒息的塵土無窮無盡地跑過。思嘉以前還從沒見過這麼多士兵呢。撤退!撤退!軍隊正在撤出城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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