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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思嘉吻了吻他,聽見他走下臺階到了黑暗的院子裡,接著是前面大門上嘩啦一響的門閂聲。她凝望著手裡的紀念物,在原地站了一會,然後跑上樓告訴媚蘭去了。

  到七月末,傳來了不受歡迎的消息,那就是像亨利叔叔預言過的,北方佬又繞了個彎子向瓊斯博羅打去了。他們切斷了城南四英里處的鐵路線,但很快被聯盟軍騎兵擊退;工程隊在火熱的太陽下趕忙修復了那條鐵路。

  思嘉焦急得快要瘋了。她懷著恐慌的心情接連等待了三天,這才收到傑拉爾德的一封信,於是放下心來。敵軍並沒有打到塔拉。他們聽到交戰的聲音,但是沒看見北方佬。

  傑拉爾德的信中談到北方佬怎樣被聯盟軍從鐵路上擊退時充滿了吹噓和大話,仿佛是他自己單槍匹馬立下了這赫赫戰功似的。他用整整三頁紙描寫部隊的英勇,末了才簡單地提了一筆說卡琳生病了。據奧哈拉太太說是得了傷寒,但並不嚴重,所以思嘉不必為她擔心,而且即使鐵路已安全通車,思嘉現在也不用回家了。奧哈拉太太很高興,覺得思嘉和韋德沒有在圍城開始時回去是完全正確的。她說思嘉必須到教堂裡去作些祈禱,為了卡琳早日康復。

  思嘉對母親的這一吩咐感到十分內疚,因為她已經好幾個月不上教堂去了。要是在以前,她會把這種疏忽看成莫大的罪過,可是現在,不進教堂就好像並不那麼有罪了。不過她還是按照母親的意願走進自己房裡,跪在地上匆匆念了一遍《玫瑰經》。她站起來時,倒並不覺得像過去念完經以後那樣心裡舒服一些。近來,她已感到上帝並不是在照顧她和南部聯盟,儘管成百萬的祈禱者每天都在祈求他的恩惠。

  那天夜裡她坐在前廊上,把傑拉爾德的信揣在懷裡,這樣她可以隨時摸摸它,覺得塔拉和母親就在身邊似的。客廳窗臺上的燈將零碎的金黃的光影投射在黑暗的掛滿藤蔓的走廊上。攀緣的黃薔薇和忍冬糾纏一起,在她四周構成一道芳香四溢的圍牆。夜靜極了。從日落以來連噠噠的步槍聲也沒有聽到過,世界好像離人們很遠了。思嘉一個人坐在椅子裡前後搖晃著,因讀了來自塔拉的信而苦惱不堪,很希望有個人,無論什麼人,能跟她在一起。可是梅裡韋瑟太太在醫院裡值夜班,米德太太在家裡款待從前線回來的費爾,媚蘭又早已睡著了。連一個偶爾來訪的客人也是不會有的。那些平常來訪的人都已無影無蹤,到上個星期,因為凡是能走路的人都進了戰壕,或者到瓊斯博羅附近的鄉下追逐北方佬去了。

  她往常並不是這樣孤獨的,而且她也不喜歡這樣。因她一個人待著就是得思考,而這些日子思考並不是怎麼愉快的事。和別人一樣,她已經養成回想往事和死人的習慣了。

  今晚亞特蘭大這樣安靜,她能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回到了塔拉靜穆的田野,生活一點也沒有改變,看來也不會改變。不過她知道那個地區的生活是決不會跟從前一樣的。她想起塔爾頓家四兄弟,那對紅頭髮的孿生兄弟和湯姆與博伊德,不由得一陣悲愴把她的喉嚨給哽住了。怎麼,斯圖或布倫特不是有一個可能做她的丈夫嗎?可如今,當戰爭過後她回到塔拉去住時,卻再也聽不見他們在林蔭道上一路跑來時那狂熱的呼喚聲了。還有雷福德。卡爾弗特那個最會跳舞的小夥子,他也再不會挑選她當舞伴了。至於芒羅家的一群和小個子喬。方丹,以及……

  "啊,艾希禮!"她兩手捧著頭啜泣起來。"我永遠也無法承認你已經沒了啊!"

  這時她聽見前面大門嘩啦一聲響了,便連忙抬起頭來,用手背擦了擦淚水模糊的眼睛。她站起身來一看,原來是瑞德·巴特勒,手裡拿著那頂寬邊巴拿馬帽,從人行道上走過來了。自從他那次在五點鎮突然跳下馬來以後,她一直沒有碰見過他。當時她就表示過,她再也不想同他見面了。可是她現在卻非常高興有個人來跟她談談,來把她的注意力從艾希禮身上引開,於是她趕緊將心頭的記憶擱到一邊去了。瑞德顯然已忘記了那樁尷尬事,或者是裝做忘記了,你看他在頂上一級臺階上她的腳邊坐下來,絕口不提他倆之間過去的爭論。

  "原來你沒逃到梅肯去呀!我聽說皮蒂小姐已撤退了,所以,當然嘍,以為你也走了。剛才看見你屋子裡有燈光,便特地進來想打聽一下。你幹嗎還留在這裡呢?"

  "給媚蘭作伴嘛,你想,她……嗯,她眼下沒法去逃難呢。"

  "嘿,"她從燈光底下看見他皺起眉頭。"你這是告訴我威爾克斯太太不在這裡?我可從來沒聽說有這種傻事。在她目前的情況下,留在這裡可相當危險啊!"

  思嘉覺得很不好意思,不作聲,因為關於媚蘭的處境,她是不能跟一個男人談論的。使她感到難為情的還有,瑞德居然知道那對媚蘭是危險的事呢。一個單身漢會懂得這種事情,總有點不體面啊!

  "你一點不考慮我也可能出事,這未免太不仗義了吧,"她酸溜溜地說。

  他樂得眼睛裡閃閃發光了。

  "我會隨時保護你不受北方佬欺侮的。"

  "我還不清楚這算不算一句恭維話。"她用懷疑的口氣說。

  "當然不算,"他答道:"你什麼時候才不到男人們最隨便的表白中去尋找什麼恭維呢?"

  "等我躺到了靈床上才行,"她微笑著回答,心想常常有男人來恭維她呢,即使瑞德從沒有這樣做過。

  "虛榮心,虛榮心,"他說。"至少,你在這一點上是坦白的。"

  他打開他的煙盒,拈出一支黑雪茄放到鼻子前聞了聞,然後劃亮一根火柴。他靠在一根柱子上,雙手抱膝,靜靜地吸煙。思嘉又在躺椅裡搖晃起來。黑暗的夜霧濃密而溫暖。他們周圍一片靜悄悄,棲息在薔薇和忍冬密叢中的模仿鳥從睡夢中醒過來,小心而流利地唱了幾聲。接著,仿佛經過一番審慎的思考,它又沉默了。

  這時,瑞德突然從走廊的黑影中笑出聲來,低聲而柔和地笑著。

  "所以你就跟威爾克斯太太留下來了!這可是我從沒碰到過的最奇怪的局面!"

  "我倒看不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思嘉不安地回答,立即引起了警惕。

  "沒有嗎?這樣一來你就不易客觀地看問題了。過去一些時候以來,我的印象是你很難容忍威爾克斯太太。你認為她又傻氣又愚蠢,同時她的愛國思想也使你感到厭煩。你很少放過機會不趁勢說兩句挖苦話,因此我自然會覺得十分奇怪,怎麼你居然會做這種無私的事,會在這炮聲震天的形勢下陪著她留下來了。你究竟為什麼這樣做啊?說吧。"

  "因為她是查理的妹妹嘛……而且對我也像姐妹一樣,"思嘉用盡可能莊重的口氣回答,儘管她臉上已在發燒了。

  "你是說因為她是艾希禮的遺孀吧。"

  思嘉連忙站起來,極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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