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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俺這裡有伴兒,小姐,俺本想把他送到醫院裡去,可是他好像再也走不動了,你讓他進來好嗎?"

  "太太,俺真的什麼都能吃,你要是能給,俺倒是很想吃玉米餅呢。"

  "太太,請原諒我太冒失了,可是……能不能讓我在走廊上過一夜?我看到這薔薇花,聞到忍冬的香味,就好像到了家裡,所以我大膽……"

  不,這些夜晚不是真的!它們是一場惡夢,那些士兵是惡夢的組成部分,那些看不見身子或面貌的士兵,他們只是些疲倦的聲音在炎熱的夜霧裡對她說話罷了。打水,給吃的,把枕頭擺在走廊上,包紮傷口,扶著垂死者的頭,不,所有這些都不可能是她真正做過的事!

  有一次,七月下旬的一個深夜,是亨利叔叔來叩門了。亨利叔叔的雨傘手提包都沒有了,他那肥胖的肚皮也沒有了。他那張又紅又胖的臉現在鬆馳地下垂著,像牛頭犬喉下的垂肉似的。他那頭長長的白髮已經髒得難以形容。他幾乎是光著腳,滿身蝨子,一副挨餓的模樣,不過他那暴躁的脾氣卻一點沒有改變。

  儘管他說過:"連我這種人也背著槍上前線了,這是一場愚蠢的戰爭,"但是姑娘們的印象中,亨利叔叔還是很樂意這樣做的。因為戰爭需要他,猶如需要青年人一樣,而他也在做一個青年人的工作。此外,他告訴思嘉,他還趕得上青年人,可這一點,他高興地說,卻是梅裡韋瑟爺爺所辦不到的。梅裡韋瑟爺爺的腰痛病厲害得很,隊長想叫他退伍,但他自己不願意走。他坦白地說他情願挨隊長的訓斥,也不要兒媳婦來過分細心的照料,絮絮叨叨地叫他戒掉嚼煙草的習慣和天天洗鬍子。

  亨利叔叔這次的來訪為時很短,因為他只有四小時假,而且從圍城到這裡來回就得花費一半的時間。

  "姑娘們,往後我怕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來看你們了,"他在媚蘭臥室裡一坐下就這樣宣佈,一面把那雙打了泡的腳放在思嘉端來的一盆涼水裡,心情享受似地搓著。"我們團明天早晨就要開走了。"

  "到哪兒去?"媚蘭吃驚地問他,趕忙抓住他的胳臂。

  "別用手碰我,"亨利叔叔厭煩地說。"我身上滿是蝨子,戰爭要是沒有蝨子和痢疾,就簡直成了野外旅行了。我到哪兒去?這個嘛,人家也沒告訴我,不過我倒是猜得著的。我們要往南開,到瓊斯博羅去,明天早晨走,除非我完全錯了。"

  "唔,幹嗎到瓊斯博羅去呢?"

  "因為那裡要打仗呀,小姐。北方佬如果有可能,是要去搶那鐵路的。要是他們果真搶走了,那就再會了,亞特蘭大!"

  "唔,你看他們會搶得著嗎?亨利叔叔?"

  "呸,姑娘們!不會的!他們怎麼可能呢?有我在那兒,"亨利叔叔朝那兩張驚惶的臉孔咧嘴笑了笑,隨即又嚴肅起來:"那將是一場惡戰,姑娘們。我們不能不打贏它。你們知道,當然嘍,北方佬已經佔領所有的鐵路,只剩下到梅肯去的那一條了,不過這還不是他們所得到的一切呢。也許你們還不清楚,他們的確還佔領了每一條公路,每一條趕車和騎馬的小道,除了克唐諾公路以外。亞特蘭大好比在一個口袋裡,這口袋的兩根拉繩就在瓊斯博羅。要是北方佬能佔領那裡的鐵路,他們就會把繩子拉緊,把我們抓住,像抓袋子裡的老鼠一樣。所以我們不想讓他們去占那條鐵路……我可能要離開一個時候了,姑娘們。我這次來就是向你們大家告別的,並且看看思嘉是不是還跟你在一起,媚蘭。"

  "當然嘍,她跟我在一起,"媚蘭親昵地說。"你不用替我們擔心,亨利叔叔,自己要多保重。"

  亨利叔叔把兩隻腳在地毯上擦乾,然後哼哼著穿上那雙破鞋。

  "我要走了,"他說。"我還得走五英里路呢。思嘉,你給我弄點吃的東西帶上。有什麼帶什麼。"

  他吻了吻媚蘭,便下樓到廚房去了,思嘉正在廚房裡用餐巾包一個玉米卷子和幾隻蘋果。

  "亨利叔叔,難道……難道真的這樣嚴重了嗎?"

  "嚴重?我的天,真的!不要再糊塗了。我們已退到最後一條壕溝了。"

  "你看他們會打到塔拉去嗎?"

  "怎麼……"亨利叔叔對於這種在大難當頭時只顧個人私事的婦女的想法,感到很惱火。但接著看見她那驚慌苦惱的表情,也就心軟了。

  "當然,他們不會到那裡去。北方佬要的只是鐵路。塔拉離鐵路有五英里,不過小姐,你這個人的見識也實在太短了。"說到這裡他突然停頓了一下。"今天晚上我跑這許多路到這裡來,並不是要向你們告別。我是給媚蘭送壞消息來的。可是我剛要開口又覺得不能告訴她,因此我才下樓對你說,讓你去處理好了。"

  "艾希禮不是……難道你聽說……他已經死了?"

  "可是,我守著壕溝,半個身子埋在爛泥裡,怎麼能聽到關於艾希禮的消息呢?"老先生不耐煩地反問她。"不,這是關於他父親的。約翰。威爾克斯死了。"

  思嘉手裡捧著那份還沒包好的午餐,頓時頹然坐下。

  "我是來告訴媚蘭的……可是開不了口。你得替我辦這件事,並且把這些給她。"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沉重的金表,表中吊著幾顆印章,還有一幅早已去世威爾克斯太太的小小肖像和一對粗大的袖扣。思嘉一見她曾經從約翰。威爾克斯手裡見過上千次的那只金表,便完全明白艾希禮的父親真的死了。她嚇得叫不出聲也說不出話來。亨利叔叔一時坐立不安,接連假咳了幾聲,但不敢看她,生怕被她臉上的淚水弄得更加難受。

  "他是個勇敢的人,思嘉。把這話告訴媚蘭。叫她給他的幾個女兒寫封信去。他一生都是個好軍人。一發炮彈打中了他,正落在他和他的馬身上。馬受了重傷……後來是我把它宰了,可憐的畜生。那是一匹很好小母馬。你最好也寫封信給塔爾頓太太,告訴她這件事。她非常珍愛這匹馬。好了,親愛的,不要太傷心了。對於一個老頭子來說,只要做了一個青年人應當做的事,死了不也很值得嗎?"

  "啊,他根本就不該上前線去。他是不應該死的!他本來可以活下去看著他的孫子長大,然後平平安安地終老。啊,他幹嗎要去呀?他本來不主張分裂,憎恨戰爭,而且……"

  "我們許多人都是這樣想的,可這有什麼用呢?"亨利叔叔粗暴地擤了擤鼻子。

  "你以為像我這把年紀還樂意去充當北方佬的槍靶子嗎?可是這年月一個上等人沒有什麼旁的選擇呀。分手時親親我吧,孩子,不要為我擔心,我會闖過這場戰爭平安歸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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