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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我急著要聽你說下去呢。"

  "我想你這人真是討厭透頂,"她眼睛向下無可奈何地說。

  他從櫃檯上俯過身來,直到嘴巴靠近了她的耳朵,用一種與經常在雅典娜劇場出現的那個舞臺丑角很相像的姿態輕輕地說:"別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秘密在我手裡是絕對安全的!"

  "哦,"她狂熱地低語說,"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我只是想讓你放心嘛,你還要我說什麼呢?'依了我吧,美人兒,要不我就給捅出來!』……難道要我這樣說嗎?"

  她不大情願地面對著他的目光,看見它就像個淘氣孩子在捉弄人似的。她噗哧一聲笑起來。畢竟這場面太可笑了。他也跟著笑,笑得那麼響,以致角落裡的幾位陪護人都朝這邊觀看。一經發現原來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跟一位從不相識的陌生人親熱得不亦樂乎,她們便把腦袋湊在一起議論開了。

  米德大人登上樂台,攤開兩隻手臂叫大家安靜,接著響起一陣冬冬的鼓聲和一片噓聲。

  "今天,我們大家。"他開始講演,"得衷心感謝這麼多美麗的女士們,是她們以不知疲倦的愛國熱情,不但把這個義賣會辦得非常成功,而且把這個簡陋的大廳變成了一座優美的庭園,一座與我周圍的玫瑰花蕾相稱的花園。"

  大家都拍手讚賞。

  "女士們付出的最大代價,不僅僅是她們的時間,還有她們雙手的勞作;而且,這些攤位上的精良物品是加倍美麗的,因為它們出自我們迷人的南方婦女的靈巧的雙手。"

  又是一陣熱烈的歡呼聲,這時,一直懶洋洋地斜靠在思嘉身旁那截櫃檯上的瑞德·巴特勒卻低聲說:"你看他像一隻神氣活現的山羊嗎?"

  思嘉首先大吃一驚,怎麼對亞特蘭大這位最受愛戴的公民如此大不敬呢?她用責備的眼光注視著他。不過,這位大夫下頷上那把不停地搖擺著的灰色鬍子,也的確使他像只山羊,她瞧著瞧著便忍不住格格地笑了。

  "但是,只有這些還不夠。醫院委員會裡那些好心的女士們,她們用鎮靜的雙手撫慰了許多苦難者的心,把那些為了我們最最英勇的主義而受傷的人從死神的牙關裡搶救了出來,她們是最瞭解我們的迫切需要的。我不想在這裡列舉她們的名字。我們必須有更多的錢用來向英國購買藥品,今天晚上還承蒙那位勇敢的船長來參加我們的盛會,他在封鎖線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還要繼續跑下去,給我們帶來所需的藥品。瑞德·巴特勒船長!"

  雖然出其不意,那位跑封鎖的人物還是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太彬彬有禮了,思嘉想,並開始琢磨其中的原因。看來仿佛是這樣:他過份表示禮貌,恰恰是由於他對所有在場的人極為輕蔑的緣故。他鞠躬時全場發出熱烈的喝彩聲,連坐在角落裡的太太們也伸長脖子在看他。這就是可憐的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勾搭的那個人呀!可查理死了還不到一年呀!

  "我們需要更多的黃金,我此刻正在向你們提出請求,"大夫繼續說,"我懇求你們作出犧牲,不過這種犧牲,跟我們那些穿灰軍服的勇士們正在作出的犧牲比起來,便顯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了。女士們,我要你們的首飾,是我要你們的首飾嗎?不。聯盟需要你們的首飾,聯盟號召你們獻出來,我相信沒有哪個人會拒絕的。一顆亮晶晶的寶石戴在一隻美麗的手腕上,多好看呀!金光閃閃的別針佩在我國愛國婦女的胸前,多美呀!但是,為主義作出的犧牲比所有這些金飾和寶石要美麗多少倍呢。金子要熔化,寶石要賣掉,把錢用來買藥品和其他醫藥物資。女士們,現在有兩位英勇的傷兵提著籃子來到你們面前……"他講話的後一部分被暴風雨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淹沒了。

  思嘉首先是深深慶倖自己正在服喪,不允許她戴外祖母留下的那副珍貴的耳墜和那條沉甸甸的金鏈,以及那對鑲黑寶石的金手鐲和那個石榴石別針。她看見那個小個子義勇兵用那只未受傷的胳臂挽著一隻橡木條籃子在她這邊人群裡轉來轉去,還看見老老少少的婦女熱情地嬉笑著在使勁捋鐲子,或者裝出痛苦的樣子把耳墜從耳朵上摘下來。或互相幫助把項圈上的鉤子解開,把別針從胸前取下,周圍是一片輕輕的金屬碰撞的丁丁聲和"等等,等等,我很快就解下來了"的喊聲,梅貝爾。梅裡韋瑟正在擰她胳臂上的一副鴛鴦手釧。范妮·埃爾辛一面叫嚷著"我可以嗎?媽。"一面在拉扯鬈髮上那件世代相傳的鑲嵌珍珠的金頭飾。每當一件捐物落入籃子,都要引起一陣喝彩和歡呼。

  現在,那個咧嘴傻笑的義勇兵胳臂上挽著沉沉甸甸的籃子向她們的攤位走來。他從瑞德·巴特勒身邊走過時,一隻漂亮的金煙盒給隨隨便便地丟進了籃子。他一來到思嘉面前,把籃子放在櫃檯上,思嘉便搖搖頭攤開兩手,表示什麼也不能給他。要作為在場的獨一無二毫無捐獻的人,真是太難堪了。這時她看見了自己手上那只金光閃爍的粗大的結婚戒指。

  她惶惑地遲疑了一會兒,回想起查爾斯的面孔……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時的那副表情。可是記憶已經模糊,被每次想起他都會立即產生的那種懊惱心情弄模糊了。查爾斯……那個斷送她的一生,讓她變成了一個老婦人的原因就在他身上呢。

  她突然狠狠地掐住那只戒指想把它捋出來,可是它箍得很緊,動不了,這時義勇兵正要向媚蘭走去。

  "等等!"思嘉喊道。"我有點東西要捐獻你呀!"戒指捋出來了,她準備把它丟進籃子裡去,那兒已堆滿金鏈。手錶。指環。別針和鐲子,可這時她瞥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睛。他那撇著的下唇露出一絲微笑,她好像偏要反抗似的把戒指拋在那堆首飾上了。

  "啊,親愛的!"媚蘭低聲說,同時抓住她的胳膊,眼睛裡閃耀著愛和驕傲的光輝。"你真勇敢,真是個勇敢的姑娘!等等……喂,請等等,皮卡德中尉!我也有東西給你呢!"

  她使勁捋自己的結婚戒指,思嘉知道,自從艾希禮給她戴上以後從沒離開過那只手指。世界上也只有思嘉知道,它對媚蘭有著多麼重要的意義。它好不容易被取下來了,接著在媚蘭的小小手心裡緊緊握了一會。然後才輕輕地落到那首飾堆上,兩位姑娘站在那裡目送義勇兵向角落裡那群年長的太太們走去。思嘉是一副倔強的神態,媚蘭則顯得比流淚還要悽楚。這兩種表情都被站在她們身邊的那個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你勇敢地那樣做了,我是無論怎樣也做不到的,"媚蘭說著,伸出胳臂抱住思嘉的腰肢,並且溫柔地緊摟了一下。有一會兒思嘉很想擺脫她的胳臂,並使勁放一嗓子大叫一聲"天知道!"就像她父親感到惱怒時那副神態,但是她瞥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光,才設法裝出一個酸溜溜的微笑來。媚蘭總是誤解她的動機,這使她感到十分懊惱……不過這或許比猜出她的本意要可取得多。

  "多麼漂亮的一個舉動,"瑞德·巴特勒溫和地說。"就是像你們所作出的這樣的犧牲,鼓舞了我們軍隊中那些勇敢的小夥子們。"

  思嘉正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還是好不容易克制住了。他的每一句話裡都含有諷刺。她從心底裡厭惡,這個懶洋洋地斜靠在櫃檯邊的傢伙。可是他身上有某種刺激性的東西,某種熱烈的。富有生命力的。像電流一般的東西。她自己心中全部的愛爾蘭氣質都被鼓動起來迎接他那雙黑眼睛的挑戰了。她下定決心要把這個男人的銳氣打下去一截子。他知道她的秘密,這使他處於對她的優勢,而且是十分厲害的,因此她必須改變這種局面,要設法逼他退居下游。她把想要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對他看法的衝動使勁壓了下去。糖漿往往比酸酣能抓到更多的蒼蠅,像嬤嬤經常說的,而她是要抓住並且降服這只蒼蠅,使得他再也休想來控制她了。

  "謝謝你,"她溫柔地說,故意裝做不懂他的意思。"能得到赫赫有名巴特勒船長人物的誇獎,真是榮幸之至啊!"

  他掉過頭來放聲大笑……思嘉聽來覺得很刺耳,就像嗥叫一般,她的臉又紅了。

  "怎麼,難道你心裡真是這樣想的嗎?"他好像逼著她回答,聲音低得在周圍一片喧嚷中只有她才能聽見。"為什麼你不說我不是什麼上等人而是個該死的流氓,如果我不自己滾開你就要叫一個勇敢的大兵來把我趕出去吧?"

  她真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但話到嘴邊又毅然打住,並換了個腔調說:"怎麼,巴特勒船長!你說到哪裡去了!仿佛沒人知道你是多麼有名。多麼勇敢的一個……一個……"

  "我真對你感到失望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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