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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媚蘭眨著淚眼對他笑了笑,然而思嘉只覺得一陣怒火和內在仇恨在狠咬她的臟腑。他是又一次說了句得體的恭維話,這是任何一位先生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說出來的,不過他的意思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是在嘲笑她呢。他明明知道她不愛查爾斯,而媚蘭這個大傻瓜卻看不明白他。啊,懇求上帝,千萬別讓人看透他呀!她又驚慌又恐懼地思忖著。他會說出他所知道的情況嗎?他無疑不是個上等人,既然這樣,就很難說他會怎樣了。對這種人是沒有什麼標準好衡量的。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只見他的兩個嘴角朝下耷拉,裝出一副假惺惺的同情的樣子,同時他們在繼續替她打扇。他那表情中有某種東西在向她的精神挑戰,這引起她心中一股憎惡之情,力量同時也恢復了。她突然從他手中把扇子奪了過來。

  "我已經好好的了,"她用嚴厲的口氣說,"用不著這樣扇,把我的頭髮扇亂了!"

  "親愛的!思嘉!巴特勒船長,請你務必原諒她。她……她一聽到人有說起可憐的查理的名字,就要失去理智……也許,說到底,我們今晚不該到這裡來的,早晨我們還安安靜靜的,你瞧,可後來太緊張了……這音樂,這熱鬧勁兒,可憐的孩子!"

  "我很理解,"他努力裝出嚴肅口吻說,可是當他回過頭來仔細凝望媚蘭,好像把媚蘭那可愛而憂鬱的眼睛看穿了似的,這時他的表情就變了,那黑黑的臉孔上流露著勉強尊敬而溫和的神色。"我相信你是位勇敢的少奶奶,威爾克斯太太。"

  "對我一字不提呢!"思嘉生氣地想,而媚蘭只是惶惑地笑著,然後答道:

  "哎喲,巴特勒船長!別這樣說。醫院委員會只不過要我們照管一下這個攤位,因為臨揭幕前一分鐘……要一隻枕頭套?這個就很好,上面有旗幟的。"

  她回過頭去招呼那三位出現在櫃檯邊的騎兵。有一會兒,媚蘭心想巴特勒船長為人真好。然後,她就希望自己的裙子和攤位外面那只痰盂之間能有比那塊綿布更加結實的東西擋住,因為那幾位騎兵要對著痰盂吐煙草涎水,但不像使用馬槍那樣準確,說不定會吐到她身上來呢。接著又有更多的顧客擁上前來,她便把船長。思嘉和那只痰盂都忘了。

  思嘉一聲不響地坐在小凳上揮著扇子,也不敢抬頭,只願巴特勒船長快些回到他所屬的那艘船上去。

  "你丈夫去世很久了?"

  "嗯,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相信,就像千秋萬代似的。"

  思嘉不大明白千秋萬代的意義,但聽那口氣無疑是引誘的味道,所以她默不作聲。"那時你們結婚很久了嗎?請原諒我提這樣的問題,可是我離開這一帶太久了。"

  "兩個月,"思嘉不大情願地說。

  "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他用輕鬆的口氣繼續說。

  啊,該死的傢伙,她憤憤地想。如果不是他而是任何別的人,我簡直要氣得發僵,並且命令他立即滾開,可是他知道艾希禮的事,而且還知道我並不愛查理。這樣,我的手腳就給捆住了,她默不作聲,仍舊低著頭看她的扇子。

  "那麼,這是你頭一次在公眾場合露面了?"

  "我知道在這裡很不合適。"她連忙解釋說。"不過,負責這個攤位的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們臨時有事到外地去了,又沒有別的人,所以媚蘭和我……"

  "為了主義,多大的犧牲也是應該的。"

  這不是埃爾辛太太說過的話嗎?可是她說的時候聽起來不一樣,她真想刺他幾句,不過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畢竟,她到這裡來不是為了什麼主義,而是因為在家裡待膩了。

  "我常常想,"他沉思道,"服喪制度,讓女人披著黑紗關在屋子裡度過她們剩下的一生,這簡直就像印度寡婦自焚殉夫一樣的野蠻。"

  "自焚殉夫?"

  他笑了笑,她因為自己的無知而臉紅了,她恨那些說起話來叫她聽不懂的人。

  "在印度,一個男人死了就燒掉,而不是埋葬,同時他的妻子也總是爬到火葬堆上同他一起被燒死。"

  "她們為什麼這樣呢?多慘啊!難道警察也不管嗎?"

  "當然不管,一個不自焚的老婆會成為被社會遺棄的人,所有高貴的印度太太都要因為她不像有教養的女人而紛紛議論呢,這好比那個角落裡有身份的女士們會議論你似的,要是你今天晚上穿著紅衣裳來領跳一場蘇格蘭舞的話,不過,據我個人看來,自焚殉夫比我們南方活埋寡婦的習俗還要人道許多。"

  "你怎麼敢說我被活埋了呢!"

  "你看女人們把那根捆住她們的鎖鏈抓得多緊!你覺得印度的習俗很野蠻……可是,如果不是南部聯盟需要你們,你會有勇氣這天晚上在這裡露面嗎?"

  這樣的辯論總是叫思嘉感到迷惑不解。巴特勒現在說的更是加倍使她糊塗了。因為她有個模糊的觀念,即覺得其中有些道理。不過,現在是壓倒他的時候了。

  "當然嘍,我是不會來的。因為那樣就會是……嗯,是不體面的……就會顯得好像我並不愛……"

  他瞪著眼睛等她說下去,眼光裡流露出冷嘲的樂趣,這叫她無法說下去了。他知道她沒有愛過查理,而且偏不讓她企圖利用他的客氣和好意來加以解釋,同這樣一個不是上等人的傢伙打交道,是一件多麼多麼可怕的事啊!一個上等人,即使他明明知道一位女士是在說謊,也往往顯得是相信她的。這才是南方騎士的風度。一個上等人總是正正當當,說起話來總是規規矩矩,總是設法使女人感到舒服,可是這個男人好像並不理睬什麼規矩,並且顯然很高興談一些誰也沒有談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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