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 上頁 下頁
十八


  她一直在相念著他,是真正的想念。有一次她陪母親到裡奧阿查醫院去檢查眼睛時,她們路過「港口」飯店,由於認識老闆,便走了進去。普拉·維卡略在冷飲部要了一杯飲料。當她背著女兒喝飲料時,女兒在大廳的多面鏡裡看到了她自己腦子裡思念的人。安赫拉·維卡略鼓起勇氣回過頭去,看見了這個人從她身邊走過去,但他沒有看見她,她看見那個人走出了飯店。然後她又萬分痛苦地打量了一下母親。普拉·維卡略喝完了那杯水,用袖子擦擦嘴,戴著她的新眼鏡在櫃檯那兒對她笑了笑。在她的微笑中,安赫拉·維卡略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母親,一個盡力掩飾她的缺點的可憐女人。「混帳,」安赫拉自言自語地說。她完全神經錯亂了,回家時一路上高聲唱著歌,回到家裡就撲在床上哭了三天三夜。

  她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我為他發了瘋,」她對我說,「完完全全地發了瘋。」她只要合上眼睛就看見他,聽見他在大海上呼吸,躺在床上時半夜也會感到他那火熱的身體而醒來。那個禮拜的最後一天,由於一直坐臥不安寧,她便給他寫了一封信。那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她在信中告訴他,她看見他從「港口」飯店走出去,並說她當時是多麼希望他能看見她呀。她坐等回信。兩個月之後,她等得不耐煩了,又寫了一封同前封信一樣語氣平靜的信,唯一的目的似乎是責備他沒有禮貌。六個月之後,她已經寫了六封信,但都沒有得到回答,不過她相信他會收到那些信的。

  第一次掌握了自己命運的安赫拉·維卡略發現愛和憎是兩種互相關聯的感情。她寄出的信越多,感情和火焰燃燒得越旺盛,對她母親也就越是又愛又憎。「我一看見母親就心如刀割,」她對我說。「可是,每當我看見母親,也就記起了他。」她被休回之後,還如同做姑娘時那樣過著單調的生活,總是和女友們一起用機器繡花,如同以前做絹花和紙鳥一樣,但是,當母親躺下時,她便留在房間裡寫那些毫無指望的信,直至清晨。她又變得清醒了,有主意了,掌握了自己的意志,她又變成了處女,僅僅屬￿他的處女,她只聽他的話,對他百依百順。

  這半生以來,她每禮拜寫一封信。「有時我想不起來要說些什麼,」她樂不可支地對我說。「但是,只要我知道他收到信,就不停地給他寫。」起初是婚約書,其後是偷偷地情書,一見鍾情的戀人的香氣撲鼻的簡信,婚前的誓約,重溫辦理結婚證件的往事,最後是一個被拋棄的妻子的不光彩的書信,假稱自己重病在身要丈夫歸來。一天晚上,她心情很好,墨水灑到了剛剛寫完的信上,她沒有撕掉,而是在信後寫了一句附言:為了證明我對你的愛,給你寄去我的淚水。有時她哭得累了,又自己嘲弄自己的瘋狂的行為。郵差換了六次,每次她都得到了郵差的協助。她唯一沒有想到的是放棄寫信。但是,他似乎對她的癡情無動於衷,仿佛她的信是寫給一個不存在的人似的。

  大概是第十年的一個有風的黎明,她忽然醒來,恍惚覺得他赤身躺在她的床上,於是她給他寫了一封長達二十頁的熱情奔放的信,毫不掩飾地敘述了自從那個倒黴的夜晚以來已在她心中腐爛了的痛苦。她說他在她身上留下了永恆的印記,說他談吐風雅,說他有非洲人那種火一樣的熱情。她把信交給了一位女郵差。這個郵差每禮拜五下午都和她一起繡花,並且把人們的信帶走。她確信那是她在死前的最後一次抒發心中的激情。但是,還是沒有回信。從那以後她就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也不大知道在給誰寫,但是十七年之間她一直在不斷地寫著。

  八月的一天中午,她正在和女友們一起繡花,感到有人走到門前。她無需看一眼就知道那人是誰。「他胖了,頭髮開始脫落,看近的東西要戴眼鏡了,」她對我說。「可是,那是他,媽的,是他!」她吃了一驚,因為她知道,她在他眼中已是十分憔悴,正如他在她眼中一樣,而且,她不相信他心中的愛情會象她那樣強烈。他身上的襯衣被汗水浸透了,恰如她在市場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系的還是那條皮帶,肩上還是那個飾著銀邊的綻了線的皮褡褳。巴亞多·聖·羅曼向前走了一步,沒有去理睬那些由於驚愕而變得呆若木雞的繡花女人,他把褡褳放在縫紉機上。

  「好吧,」他說,「我到這兒來啦。」

  他帶著衣箱準備留下來,另外一個大小相同的箱子裡裝著她寫給他近兩千封信。那些信全部按日期排好,一包包地用彩帶紮著,一封也沒有打開過。

  許多年裡,我們無法談論其他事情。我們一向被那麼多的成規束縛著日常行動,如今突然開始圍繞一件令人共同憂慮的事情轉動了。晨雞的啼鳴把我們驚醒,使我們想到去梳理造成那件荒唐的兇殺案的數不清的巧合事件。顯然,我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澄清秘密,而是因為如果我們每個人不能確切地知道命運把我們安排在何處和給了我們怎樣的使命,就無法繼續生活下去。

  許多人對此是不得而知的。後來終於成為著名外科醫生的克裡斯托·貝多亞,一直無法解釋清楚為什麼他會突然改變主意在祖父母家裡待了兩個小時,直至主教到來,而沒有到父母家裡去休息。他的雙親一直等他到天明,想提醒他注意。大多數本來可以為避免這場兇殺案做點事情然而卻沒有做的人,都以這樣的託辭聊以自慰,說什麼有關聲譽的事情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只有當事人方可介入。「聲譽就是愛情,」我常常聽母親這樣說。歐爾騰西婭·巴烏特唯一與案件有關係的地方只是看見了兩把殺人刀,不過她看見時兇手還沒有作案。她總是覺得眼前幻覺重重,感到極度地悔恨。有一天竟然再也支持不住了,赤著身子跑到了大街上。

  聖地亞哥·納賽爾的未婚妻弗洛拉·米蓋爾由於絕望而同邊防軍的一個中尉私奔,後來在比查達的橡膠工人中賣淫。那位曾為三代人接生的產婆阿烏拉·維列羅斯,聽到兇殺的消息時立刻得了膀胱痙攣症,一直到死的那天都不得不用導管小便。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的忠厚的丈夫赫略·德拉弗洛爾這位八十六歲的老人,最後一次從床上爬起來,看了看聖地亞哥·納賽爾是怎樣被堵在自己家關閉著的大門前,慘遭亂刀砍死的,結果因受驚而喪生。普拉西達·裡內羅在最後一刻關上家門,但是她及時地抹掉了自己的過錯。「我關上了大門,因為迪維娜·弗洛爾向我起誓她看見我兒子進了家,」她對我說,「可是,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回事。」相反,她對自己把吉祥之兆的樹木同不祥之兆的飛鳥混淆起來,以及捨不得丟掉當時嚼獨行菜子的惡習卻從不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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