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 上頁 下頁
十七


  「我的老天,」她喊道。「多慘呀!」

  由於酒精中毒,巴亞多·聖·羅曼再次昏迷過去,但是很難相信抬著的還是活人,因為他的右胳臂拖在地上,母親多次把它放到吊床裡,可是馬上又耷拉下來,結果從懸崖邊到輪船甲板的地上留下了一長道印跡。那是巴亞多·聖·羅曼最後留給我們的東西,一種對受害者的記憶。

  別墅按照原貌保留了下來。每當休假時,在狂歡的夜晚,我都和弟弟們上去看一看。在那些被遺棄的房舍裡,值錢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有一次,我們找到了一隻手提箱,那是結婚那天晚上安赫拉·維卡略向她的母親要的,不過我們根本沒有重視它。裡面裝的看來都是女人的衛生用品和化妝用品。多年以後,安赫拉·維卡略告訴了我,為了騙過她的丈夫,別人教給她一套產婆用的法子,我這才知道了那些東西的真正用途。那是她留在那個只過了五小時婚姻生活的家中的唯一的東西。

  過了些年,當我回去為這篇記敘文搜集最後一些材料時,連約蘭達·德·希烏斯珍貴的遺物也不復存在了。儘管拉薩羅·阿蓬特上校再三叮嚀要對這幢房子嚴加看守,可是裡面的物品還是漸漸地不翼而飛,包括有六塊穿衣鏡的大衣櫥。這衣櫥由於從門口抬不進去,蒙帕斯的歌唱家們只好在房子裡組裝它。老鰥夫希烏斯想到那是他妻子的遺物,她的陰魂自己會來拿走的,因而現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為此,拉薩羅·阿蓬特上校曾恥笑過他。可是,一天晚上上校突然想到要舉行一次招魂彌撒,以澄清家具等等怎麼會神秘地失蹤的。據說,約蘭達·德·希烏斯的陰魂親自向他證實,確實是她通過那件人命案來索回她的幸福生活中使用過的用品的。別墅開始損壞了。

  門前新婚夫婦的汽車漸漸地被糟蹋壞了,最後只剩下在風吹雨打中變得破爛不堪的空車皮。多年以來,對這汽車的主人的情況一直不得而知。預審檔案上有他的一條供詞,但是簡短、一般,看來是最後一刻在別人的建議下履行公事作出的。我唯一和他作的一次交談是在二十三年以後,他帶著敵視的目光接待了我,斷然拒絕向我提供任何有助於澄清他在這場悲劇中扮演的角色的材料。說實在的,關於他,就是他父母也不會比我們知道得多,他們根本不清楚他為什麼來到一個偏僻的小鎮,而看上去除了找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女人結婚之外,沒有其他目的。

  相反,關於安赫拉·維卡略,我卻一直不斷聽到關於她的消息,從而在腦海裡產生了一個理想化的形象。我的那個修女妹妹在上瓜希拉呆過一些日子,想說服最後幾個她所崇拜的人入教。在那個被加勒比海水環抱的村子裡,我妹妹常常同她交談。她母親把她送到那裡,目的是使她與世隔絕。「你的表妹問候你,」我的妹妹馬戈特總是這樣對我說。她頭幾年常去看望安赫拉·維卡略,她說家裡給安赫拉購置了一幢簡陋的房子,有一個大院落,海風能時常迎面吹來,唯一的問題是,在夜晚海水漲潮時,廁所的糞水常常漫溢出來,黎明時海魚在臥室裡亂蹦亂跳。那期間所有看見過安赫拉的人都說她在全神貫注地、熟練地用機器繡花,在忙碌中忘卻了過去的事情。

  許久以後,確切的時間已記不清了,我想瞭解一點我自己的事情,在瓜希拉一帶的村鎮賣百科全書和醫學書籍,偶然來到了那個印第安人的小村落。海邊一幢房子的窗前,有個女人在用機器繡花,那時天氣很熱,她半穿著喪服,戴著金絲邊眼鏡,金黃色的頭髮已經開始花白,頭的上方掛著一隻鳥籠,一隻加百利小鳥不住地歌唱著。看見這個女人這般模樣坐在富有詩意的窗戶裡,我不願相信那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女人,因為我不願承認生活最終竟是與拙劣的文學作品如此相似。但,那確實是她:那場悲劇發生二十三年之後的安赫拉·維卡略。

  她象從前一樣,把我當作一個遠房親表哥接待,明智地回答了我的問題,並且十分風趣。她是那樣的成熟和機敏,真難相信那是原來的安赫拉·維卡略。最使我驚愕的是她是怎樣終於懂得了自己的生活的。只過了幾分鐘,我就發現她不象我第一眼見到時那樣衰老,而是象我記憶中那麼年青了,可是跟她二十歲那年被迫毫無感情地結婚時沒有半點共同之處。

  她的母親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老,她象對待一個難以對付的幽靈似的接待了我。她拒絕談及往事,因而在這篇記敘文中我只是摘錄了她同母親聊天時的片言隻語,以及我記得的她的一些話。她竭力使女兒在社會上銷聲匿跡,但是女兒並沒有按她的意志生活,因為她從不隱瞞自己的不幸。恰恰相反,她對所有願意知道這件事的人,都詳詳盡盡地講述一番,當然那個永遠不能披露的秘密除外,即是誰、以什麼方式和何時真正損害了她,因為沒有人相信那件事果真是聖地亞哥·納賽爾幹的。

  他們屬￿兩個截然不同的社會。誰也沒有看見過他們在一起,更不用說單獨在一起了。聖地亞哥·納賽爾過分高傲,不會把她放在眼裡。「你表妹是個傻瓜,」當不得不提到她時,他總是這樣對我說。其次,正如我們當時所說的,他是一隻專門捕捉小鳥的老鷹。他象父親一樣,總是隻身行動,在那帶山區長大的漂亮而意志薄弱的少女,沒有哪一個不在他的涉獵之內。

  但是,在這個鎮上,除了知道他同弗洛拉·米蓋爾保持一種正常關係以及馬利亞·阿萊漢德裡娜·塞萬提斯曾使他喪魂落魄達十四個月之久外,不知還有別的什麼風流韻事。人們都說——也許這種說法最含惡意,——安赫拉·維卡略為了保護她真正愛著的人,才說出了聖地亞哥·納賽爾這個名字,因為她以為她的兩個哥哥絕不敢把他怎麼樣。我將此文的情節安排就緒後,第二次去採訪她,打算親自從她嘴裡掏出實話。可是,她繼續繡著手中的花,頭也不抬地推翻了我的想法。

  「表哥,你不必拐彎抹角啦,」她對我說:「就是他。」

  所有其他方面的事,乃至新婚之夜的災難,她都一五一十地講給了我聽。她說她的女友們教給她在床上把丈夫灌醉,直到使他失去知覺,要裝得羞羞答答,讓丈夫關上燈,為了偽裝貞潔,要用紅汞水染在床單上,以便次日好拿到院子裡晾曬。這些專拉皮條的女人只有兩件事沒有考慮到:一是巴亞多·聖·羅曼堅決滴酒不進,二是安赫拉·維卡略由於自己的偏見而無法擺脫愚笨,內心仍然保持著她的貞潔。「她們說那些事,我一件也沒有做,」她對我說。「因為我越想越覺得那一切純粹是卑劣的行為,對誰也不能那樣做,何況是對那個同我結婚的苦命人呢。」她在燈光明亮的臥室裡被脫去了衣服,全然不顧她的一生會毀掉。「事情很簡單,」她對我說,「因為我決心死。」

  事實上,她毫無羞恥地講她的不幸,是為了掩飾另一個不幸,即真正的不幸,這不幸使她痛苦萬分。在她決定告訴我聽之前,誰也不曾想到,自從巴亞多·聖·羅曼將她送回她家之後,他就一直留在她的生活中了。那是對好的最後一次打擊。「媽媽一開始打我,我一下子就記起了他,」她對我說。拳頭打在她身上她卻並不覺得痛,因為她知道那是為他而挨打。當她倒在飯廳的沙發上嗚咽時,還在繼續思念著他,對此她自己都不禁感到驚訝。「我不是為他而哭,也不是為發生的事情而哭泣,」她對我說。「而是為他而哭。」在母親給她臉上敷上山金花酊藥布時,她仍然想著他;當聽到大街上人聲鼎沸,教堂鐘樓的鐘聲齊鳴,母親進來告訴她,最糟的事情已經過去,她可以睡覺了的時候,她就更加思念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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