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 上頁 下頁 |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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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間牢房三米見方,高高的天窗安了鐵條,有一個活動廁所,盆架上擺著臉盆和水罐,兩張石砌的床鋪上鋪著草席。這牢房是根據阿蓬特上校的命令修建的,上校說,沒有比這更富有人情味的旅館了。我弟弟路易斯·恩裡蓋同意這種說法,一天到晚,由於樂師們之間爭吵他被關在那裡,鎮長大發慈悲,允許一個妓女陪著他。當維卡略兄弟倆早晨八點鐘擺脫了阿拉伯人的威脅以後,也許想到會有同樣的美事。那時,由於他們已經服罪而受到了優待,他們唯一感到不安的是那股氣味持久不消。他們要了很多水,土肥皂和絲瓜瓤,洗去了臂膀和臉上的血跡,另外,把襯衣也洗了,不過就是沒有睡著。彼得羅·維卡略還要了洗滌劑和利尿劑,以及一卷消毒紗布,上午他小便了兩次。 不過,那天隨著時間的推移,彼得羅·維卡略感到日子越來越難熬了,以致氣味的問題退到了第二位。下午兩點鐘,當熱浪簡直要把他們熔化的時候,他累得無法躺在床上,同樣也無法站立。腹股溝的疼痛一直影響到脖頸,尿閉了,他恐怖地斷定這輩子再也難以睡覺了。「我十一個月沒合眼,」他對我說。我對他相當瞭解,知道他的話是真的。那天他沒吃下午飯,而巴布洛·維卡略呢,給他送去的東西每樣只吃了幾口,一刻鐘之後,就上吐下瀉起來。 下午六點,在解剖聖地亞哥·納賽爾的屍體時,鎮長被緊急召來,因為彼得羅·維卡略堅持說有人給他哥哥下了毒藥。「我腹瀉不止,」巴布洛·維卡略對我說,「我們一直認為那是阿拉伯人幹的勾當。」到那時活動廁所已經溢出過兩次,看守還帶他去了六次鎮政府的廁所。阿蓬特上校在那裡看見了巴布洛·維卡略。看守把他領進無門廁所,他便嘩嘩地瀉起來,他認為中毒這一說並不是沒有根據的。但是,當斷定了他喝的水和吃的午飯都是普拉·維卡略給他們送去的時候,這種看法立即消失了。儘管如此,鎮長還是放心不下,他把犯人帶到自己家中,進行特殊的看守,後來預審法官來了,才把他們轉移到奧阿查監獄去。 孿生兄弟的擔心和外邊人的情緒是一致的。不能排除那是阿拉伯人報復,但是除了維卡略兄弟兩人外,誰也沒有想到會有人投毒。人們更多的猜測是,等到天黑,阿拉伯人從天窗裡倒進汽油,將兩個囚犯燒死在牢房裡。不過,這種猜測也是很荒謬的。阿拉伯人是些安分守己的移民,他們在本世紀來到加勒比海地區的村鎮定居,當然,也有窮鄉僻壤定居的。他們在那兒賣彩票和零零碎碎的小雜貨。這些人團結、勤勞、誠實,他們在自己人之間通婚,從外地買進小麥,在院子裡養羊,種牛至和茄子,他們唯一的癖好是玩紙牌。 成年人還象在他們國家那樣繼續講農村阿拉伯語,在家裡,直到第二代仍然完全使用這種語言,到了第三代——聖地亞哥·納賽爾例外——只是聽父母用阿拉伯語講話,而回答他們時則用西班牙語。所以,不能設想,他們一夜之間就改變了自己的平和氣質來為一個人的死報仇,而對這個人的被害我們大家都是負有責任的。同樣,沒有一個人想到普拉西達·裡內羅一家會報復,雖然他們家在破落之前有權有勢、戰功累累,而且當初在權勢的庇護下,這個家庭中還曾出現過兩三個狂飲無度、大打出手的歹徒。 阿蓬特上校聽了流言很為不安,他一家一家地走訪了阿拉伯人,至少那次他得出了一個正確的結論。阿拉伯人困惑不解,痛苦萬分,祭壇上放著服喪的標誌,有的人還坐在上面嚎啕大哭,但是沒有一個人有報仇的念頭。殺死聖地亞哥·納賽爾的早晨,由於當時的氣氛,他們有過反應,但是就連罪犯本人都承認,他們並沒有挨阿拉伯人打。不僅如此,還是阿拉伯人的百歲族母蘇塞梅·阿布達拉建議煎煮有奇效的西蕃蓮花和大洋艾治好了巴布洛·維卡略的類霍亂症,並使他的孿生兄弟尿道暢通。這以後,彼得羅·維卡略終於沉沉睡著了,而他的哥哥複元以後也安安靜靜地睡了一覺。當鎮長在禮拜二淩晨三點把普拉·維卡略帶去跟她的兒子告別時,就是見到他們這樣的。 在阿蓬特上校的建議下,普拉·維卡略全家人,包括她的大女兒們及其丈夫都出走了。他們走時,眾人都在沉睡,誰也沒有發現他們,當時我們這些在那個不可挽回的日子裡醒著的人,正在安葬聖地亞哥·納賽爾。他們是遵照鎮長的決定出走的,走時心情已經漸漸地平靜下來,可是再沒有回來過。普拉·維卡略用一塊布為被休的女兒安赫拉·維卡略包上臉,不讓別人看到傷痕,並且給她穿上大紅的衣服,避免人們懷疑她為私通的情夫穿孝。臨行前,普拉·維卡略請求阿馬多爾神父為獄中的兒子懺悔,但是彼得羅·維卡略拒絕懺悔,他還說服了哥哥,讓他相信他們沒有任何後悔的。就這樣,兩個人孤孤單單地留了下來。 在把他們轉移到裡奧阿查去的那天,兄弟倆精神已完全恢復,堅信他們做得有理,因而不願意象家裡人那樣夜間被帶走,而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昂首離去。父親龐西奧·維卡略不久便故去了。「他是因為精神上的創傷太重而死去的,」安赫拉·維卡略對我說。孿生兄弟被赦以後,便留在裡奧阿查,這兒離馬那烏列只有一天的路程,他們全家就住在那裡。普魯登西婭·科德斯去那裡同巴布洛·維卡略結了婚。巴布洛·維卡略在他父親的作坊裡學會了做金銀首飾的手藝,並且成了個有名的師傅。彼得羅·維卡略,既沒有結婚,也沒有職業,三年之後又重新入伍,榮獲了上士的官銜。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他帶著巡邏隊唱淫穢的歌曲深入遊擊隊活動區,從此下落不明。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只有一個受害者,即巴亞多·聖·羅曼。悲劇的其他主要人物都尊嚴地、乃至頗為傑出地完成了生活賦予他們的使命。聖地亞哥·納賽爾受到了懲罰,維卡略兄弟倆表明了他們象個男子漢大丈夫。被愚弄了的妹妹重新獲得了榮譽。唯一失去一切的人是巴亞多·聖·羅曼,「可憐的巴亞多,」人們多年來想到他時都這樣說。不過,兇殺案發生後,直到第二個禮拜六的月蝕之前誰也沒有想起他,那天老鰥夫希烏斯告訴鎮長說,他看見一隻磷光閃閃的小鳥在他原來的房子上空盤旋,他以為那是他妻子的陰魂來索取她的東西。鎮長在自己的額頭拍了一下,根本沒有理睬老鰥夫的幻覺。 「他媽的!」他叫了一聲。「我怎麼把那個可憐的人給忘了呢!」 他帶了一支巡邏隊上了小山,敞蓬汽車仍然停在別墅門前,寢室裡有一盞孤燈,他叫了一陣,但是沒有人回答。於是他們從一側破門而入,察看了由月蝕的餘光依稀照亮的各個房間。「屋裡的東西好象是擱在水底下似的,」鎮長對我這樣講。巴亞多·聖·羅曼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仍然和禮拜二清晨普拉·維卡略看見他時那樣,身著那條考究的褲子和絲綢襯衣,但沒有穿鞋。地上扔滿空酒瓶,床邊還有更多的沒有打開的酒瓶,但是沒有一點吃食。「他已嚴重酒精中毒,」迪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對我說,當時對他進行了急救。沒過幾個小時他就恢復過來了,一有知覺,他就毫不客氣地把那些人打發了出去。 「誰也別來扯談,」他說。「就是我的親爸爸也別來管我。」 鎮長把這件事用加急電報報告了佩特羅尼奧·聖·羅曼將軍,在電報中連將軍兒子說的最後那句話也一字不少地寫了進去。聖·羅曼將軍可能完全順從了兒子的意志,因為他沒有來探望他,而是派他的妻子帶著女兒們來的,另外還來了兩個成年婦人,看來是將軍的姐妹。她們乘的是貨輪,她們為巴亞多·聖·羅曼的不幸身穿重孝,悲痛得披頭散髮。在登岸之前,他們脫掉鞋子,在中午滾燙的土路上赤腳穿過大街,向小山走去。她們不時地揪抓頭髮,放聲大哭,那令人心碎的喊叫仿佛是由於高興而發出來的。我站在瑪格達萊娜·奧利維家的陽臺上看著她們走過。我記得我曾這樣想:裝出那樣一副痛苦的樣子只能是為了掩蓋其他更大的羞恥事。 拉薩羅·阿蓬特上校陪同她們去了山上的別墅,過了一會,迪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騎著他緊急出診時騎的騾子來了。當炎熱稍退的時候,鎮上的兩個男人在吊床上穿了一根棍子將巴亞多·聖·羅曼抬下了山,他的整個身子被毯子蓋得嚴嚴實實的,一群哭喪婦跟在後面。瑪格達萊娜·奧利維認為巴亞多·聖·羅曼已經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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