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 上頁 下頁
十四


  聖地亞哥·納賽爾告訴她稍等一會再喝,給他送一件和身上穿的一樣的乾淨衣服。他剛剛躺下,維克托麗婭·庫斯曼就收到了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打發討奶的乞丐婆送來的口信。五點半她按時叫醒了他,不過她沒有打發迪維娜·弗洛爾去,而是親自拿著亞麻布衣服上樓到他的房間去,因為她時刻都警惕著不讓女兒落入貴人們的魔掌。

  馬利亞·阿萊漢德裡娜·塞萬提斯沒有閂門。我告別了弟弟,穿過走廊——妓女們養的貓睡在那裡的鬱金香中間——輕輕地推開門走進臥室。房間裡沒有燈光,可是我一進去馬上就嗅到了女人身上散發出的熱氣,看到了黑暗中那雙失眠「母獅子」的眼睛,隨後我便心蕩神移地忘掉了一切,直至教堂的鐘聲當當地響了起來。

  在回家的路上,我弟弟走進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的店裡買香煙。他喝得太多了,因此對當時情景的記憶一直模糊不清,可是他從沒有忘記彼得羅·維卡略讓他喝一杯酒,那杯酒幾乎要了他的命。「純粹是懲罰我,」他對我這樣說。巴布洛·維卡略正在打盹兒,我弟弟進去把他驚醒了,他便將刀拿出來給我弟弟看。

  「我們去殺死聖地亞哥·納賽爾,」他說。

  我弟弟卻不記不清他講過這句話。「即使我記得他說了這句話,也不會信以為真,」他多次這樣對我說。「鬼才想到那對孿生兄弟會殺人呢,更不用說是用殺豬刀去殺人啦!」接著兩兄弟問我弟弟聖地亞哥·納賽爾在哪裡,因為他們曾看見他和聖地亞哥·納賽爾呆在一起。我弟弟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答的了。不過,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和維卡略兄弟聽了他的回答異常驚愕,此事在預審時兩兄弟分別作了供認,並記錄在案。據他們聲稱,我弟弟當時說:「聖地亞哥·納賽爾已經死了。」隨後,我弟弟為主教祝了福,身子碰到門框上,趔趔趄趄地走了出去。在廣場中央,他遇到了神父阿馬多爾。阿馬多爾身穿法衣,正向碼頭走去,後面跟著個輔祭,手敲小鈴鐺,還有幾個助手抬著祭壇,那是為主教做露天彌撒而準備的。一看到這些人走過去,維卡略兄弟在胸前畫了十字。

  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對我講,當神父若無其事地從她家門前走過去時,維卡略兄弟大失所望。「我想神父沒有收到我的口信,」她說。不過,許多年以後,當神父阿馬多爾在卡拉弗爾神秘的療養隱居下來時對我透露說,實際上他收到了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的口信和別人的告急信,當時他正準備到碼頭去。「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說。「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不是我的事,而是民政當局的事,但是,後來我決定順路把事情告訴給普拉西達·裡內羅聽。」不過,在穿越廣場時,他已把事情忘得一乾二淨。「您應該理解這一點,」他對我說。「在那個倒黴的日子裡,主教要來。」在殺人的那一瞬間,神父感到那樣絕望,那樣卑視自己,除了叫人敲鐘報警之外,什麼也沒有想到。

  我弟弟路易斯·恩裡蓋是從廚房的門走進家去的,我媽媽怕爸爸聽到我們回來的腳步聲特意沒有閂門。路易斯睡覺之前去上廁所,但是坐在馬桶上睡著了;當我另一個弟弟哈依梅起床去上學時,看見他臉朝下趴在瓷磚地上,睡夢中哼著歌。我那個修女妹妹不去迎接主教,因為頭一天的醉意未消,她叫了好長時間也未把路易斯叫醒。「當我去廁所時,鐘正敲五點,」她對我說。後來,當我妹妹馬戈特進去洗澡準備去碼頭時,費了好大的勁才將路易斯拖到臥室去。在睡意蒙矓中,他迷迷糊糊地聽到主教乘坐的船拉響了頭幾聲汽笛。後來由於徹夜唱歌跳舞,累得筋疲力盡,便酣然入睡了,一直睡到我的修女妹妹一邊急急忙忙穿著法衣,一邊闖進臥室,發瘋般地把他喚醒:

  「他們把聖地亞哥·納賽爾殺死了!」

  那血淋淋的刀口只不過是令慘不忍睹的屍體解剖的一個開始。由於迪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不在,解剖只好由卡爾曼·阿馬多爾神父動手。「那就象他死了之後我們再殺他一次,」這個老神父在他的卡拉弗爾隱居地對我說。「但那是鎮長的命令,那個野蠻的傢伙,他的命令即使再愚蠢,也要執行的。」他命令這樣做並非百分之百正確。在那個荒唐的禮拜一的混亂中,阿蓬特上校曾和省長通了緊急電話,省長授權他在預審法官派到之前先作初步的處理。鎮長以前是軍官,對司法方面的事情毫無經驗,去向內行的人請教應該從何著手,他又覺得太失體面。他首先關心的是解剖問題。醫學院的學生克裡斯托·貝多亞,由於同聖地亞哥·納賽爾是密友,得以免除這項工作。

  鎮長認為屍體可以保存在冰箱裡,等待迪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回來,可是找不到一個能裝下人的大冰箱,而肉市上唯一的一個合適的冰箱又不能使用。當時屍體放在一張窄小的鐵床上,停在大廳中央,任人觀看,因為正在為死者趕做一口富人用的棺材。寢室裡的電扇已全部搬來還不夠,又從鄰居家借來一些。但是由於那麼多人擠著要看屍體,以致不得不搬走家具,摘下鳥籠,挪走歐洲蕨花盆。即使這樣,大廳裡仍然熱得透不過氣來。另外,一嗅到死人氣味,狗紛紛跑來,這更增加了惶恐不安的氣氛。從我走進家裡,狗一直汪汪叫個不停,那時聖地亞哥·納賽爾還在廚房裡掙扎著,尚未咽氣。我看見迪維娜·弗洛爾一邊哭一邊喊叫著,用一根大木棒把狗擋住。

  「幫我一下,」她向我喊道。「這些狗要吃他的內臟。」

  於是,我們把狗鎖在畜欄裡。死者的母親普拉西達·裡內羅後來叫人把狗送到一個較遠的地方去,直到葬禮以後再放回來。但是,中午時分,誰也不知為什麼它們一下子逃了出來,瘋狂地闖進家裡,普拉西達·裡內羅頓時罵了起來。

  「這些該死的狗!」她喊道。「把它們都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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