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 上頁 下頁
十三


  「我知道,孩子們,」她說。「不是什麼光榮的事。」

  兄弟倆只好等咖啡煮好。這時彼得羅·維卡略以為哥哥是在有意拖延時間。在他們喝咖啡時,正值青春年華的普魯登西婭·科德斯走進廚房,拿來一卷舊報紙,想把爐火扇得更旺。「我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她對我說,「我不但同意他們,而且如果他不象個男子漢大丈夫,我就不會同他結婚。」在離開廚房之前,巴布洛·維卡略從她手中奪過兩疊報紙,遞給弟弟一疊,讓他把刀子包起來。普魯登西婭·科德斯在廚房裡等著,直到看到他們從大門裡走出去,而後她又等了三年之久,從來沒有灰心喪氣過,直到巴布洛·維卡略出獄,成了她的終身伴侶。

  「你們可要好好當心,」她對他們說。

  因此,牛奶店老闆娘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覺得孿生兄弟不象以前那樣堅定不是沒有道理的,於是給他們上了一瓶烈性白酒,企圖最後打掉他們殺人的念頭。「那一天,」她對我說,「我發現我們這些世界上的女人是多麼孤單!」彼得羅·維卡略向她借她丈夫的刮臉用具,她給他拿來了胡刷,肥皂,掛鏡和換上新刀片的刮胡刀,可是他卻用剔肉刀刮鬍子。克羅迪爾德·阿爾門認為那是男人的一種野性。「他象電影裡的暴徒,」她對我說。後來彼得羅·維卡略親口告訴我說,這事是真的,他是在軍營裡學會用剃頭刀刮臉的,這種習慣一直沒有能改變。可他的哥哥則謙恭地借了羅赫略·德拉弗洛爾的刮胡刀刮了臉。最後,他們倆默默地、慢吞吞地將那瓶酒喝完,睡眼惺忪地看著對面那幢房子的緊閉的窗戶。此時,有些裝作顧客來買他們並不需要的牛奶,詢問一些店裡沒有的食品,實際上是想看看維卡略兄弟是否真的在等候聖地亞哥·納賽爾,要把他殺死。

  維卡略兄弟大概一直沒有看見那扇窗戶透出燈光。聖地亞哥·納賽爾是四點二十分回家的,但是他不必開燈就可以到臥室去,因為樓梯的燈是徹夜不熄的。他走進漆黑的臥室,一頭倒在床上,連衣服也沒有脫,因為他只能睡一個小時了。當維克托麗婭·庫斯曼上樓叫他去迎接主教時,他就是這樣躺在床上的。

  我們一起在馬利亞·阿萊漢德裡娜·塞萬提斯家裡一直待到三點過後,那時她親自打發走樂師們,將庭院裡舞場的燈全部熄滅,讓她的賣笑的女人們單獨回房間休息。這些舞女已經勞累三天三夜,開始是偷偷地招待那些上賓,其後是公開地來到我們跟前,同我們這些比貴賓低一等的人調情。馬利亞·阿萊漢德裡娜·塞萬提斯這個女人,我們應該說,只要和她睡一次覺死了也甘心,我從未見過那樣標緻、那樣溫存的女人;她是最會向男人獻殷勤的,但是,她也是個最嚴厲的女人。

  她生在這裡,長在這裡,生活在這裡,所謂「這裡」就是指她辦的一所公開的妓院,有幾間供租用的房子。還有一個供跳舞用的庭院,那兒懸吊著從帕拉瑪裡波的中國人店鋪裡買來的形如大圓瓜的燈籠。是她毀掉了我們的童貞。她教給我們的比我們應該學的多得多,而最重要的是,她告訴我們,生活中沒有比一張空床更可悲的地方了。聖地亞哥·納賽爾第一次見到她就神魂顛倒了。我提醒他:「禿鷹抓蒼鷹,不知是禍是福。」可是他沒有聽進我的話,他被馬利亞馬·阿萊漢德裡娜·塞萬提斯的迷魂湯灌得暈頭轉向。

  他完全被她迷住了,在他十五歲時,她成了他尋花問柳的導師,直到易蔔拉欣納·賽爾揍了他一頓皮帶,把他從床上拉下來,並且關進埃爾·迪維諾·羅斯特羅牧場達一年多之久,才算把他們拆散。那以後,他們依然感情很深,但那是嚴肅的,已經沒有愛情糾葛了;她是那麼尊重他,只要他在,絕不撂下他而去陪其他嫖客。在最近那次假期裡,她託辭勞累——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把我們早早打發走,但是大門並不上栓,走廊裡還留下一盞燈,為的是讓我偷偷回去。

  聖地亞哥·納賽爾有一種幾乎是神奇的化裝本領,他最喜歡將舞女們扮成另外的樣子。他常常將一些女人的衣服搶出來給另外的女人穿上,這樣每個女人都變得和原來不一樣,變成了別的女人的相貌。一次,有個女人自己被打扮得和另一次一模一樣而痛哭一場,她說:「我覺得自己像是從鏡子裡走出來的一樣。」可是那天夜裡,馬利亞·阿萊漢德裡娜·塞萬提斯沒有允許聖地亞哥·納賽爾最後一次高高興興地變他的戲法,藉口說那次不愉快的回憶使她改變了對生活的看法。所以,我們拉著樂隊到大街上遊逛演唱小夜曲去了;當維卡略兄弟等著聖地亞哥·納賽爾準備把他殺害時,我們正在娛樂。快四點鐘時,正是聖地亞哥·納賽爾出主意叫我們登上老鰥夫希烏斯住的小山為新婚夫婦演唱。

  我們不僅在窗下為他們唱了小夜曲,而且在花園裡燃放焰火和鞭炮,可是我們覺得別墅裡沒有一點生命的氣息。我們沒有想到裡面沒有人,特別因為新汽車就停在門口,車蓬還折疊著,為婚禮掛上彩帶和蠟制柑桔花完好地擺放著。我弟弟路易斯·恩裡蓋當時象個專業樂師似的彈奏著吉他,他為新婚夫婦即興演奏了一首夫妻打趣的歌曲。

  直到那時天還沒有下雨,而是明月當空,空氣清澈,山下墓地中磷火在閃動。另一邊,遠遠可以望見月光下藍色的香蕉園和荒涼的沼澤地,天邊的加勒比海波光粼粼。聖地亞哥·納賽爾指著一盞導航燈,告訴我們那是遇難者的鬼魂,因為有一艘滿載塞內加爾黑奴的輪船沉沒在卡塔赫納港灣裡。無法想像他心中有什麼不快,儘管當時他不知道安赫拉·維卡略的短暫婚姻生活在兩個小時之前已經結束了。巴亞多·聖·羅曼是徒步將妻子送回她父母家裡的,免得汽車馬達聲過早地宣佈他的不幸;他又孤單一人了,在老鰥夫希烏斯曾經度過幸福生活的別墅裡坐守漆黑無燈的房間。

  當我們走下山時,我弟弟邀請我們到市場飯店去吃炸魚,但是聖地亞哥·納賽爾不願去,他想在主教到來之前睡一個小時。他和克裡斯托·貝多亞沿著河邊走去,路上看到舊港一帶窮人下榻的小客棧開始亮起燈來;他在拐過街角之前,擺擺手向我們告別。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看到他。

  克裡斯托·貝多亞是在他家的後門同聖地亞哥·納賽爾告別的,他們商定過一會在碼頭會面。當狗聽到聖地亞哥·納賽爾走進家門時,象往常一樣,汪汪地叫起來,但是他在暗影裡搖晃著鑰匙讓狗安靜下來。當他穿過廚房向臥室走去時,維克托麗婭·庫斯曼正在爐灶上照看著咖啡壺。

  「白人,」她叫住他說,「咖啡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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