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 上頁 下頁
十二


  「不是為了這個,」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說。「而是為了把那兩個可憐的小夥子從可怕的承諾中解脫出來。」

  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憑著她的直覺看出了這個問題。她敢肯定,與其說維卡略兄弟急於殺死聖地亞哥·納賽爾,不如說他們是急於找到一個人出面阻止他們殺人。可是拉薩羅·阿蓬特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不能因為懷疑就逮捕人,」上校說。「現在的問題是要提醒聖地亞哥·納賽爾;好,新年好。」

  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大概會永遠記著拉薩羅·阿蓬特那副使她有點討嫌的矮胖的樣子,可是我卻把他當作一個幸運兒留在記憶裡,儘管他由於偷偷搞那種通過函授學到的招魂術而有點神魂顛倒。他那個禮拜一的舉止無可爭辯地證明了他辦事輕率。事實是,直到在碼頭上見到聖地亞哥·納賽爾,他才記起了他,那時他為自己做出了正確的決定而十分得意。

  維卡略兄弟倆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十二、三個去店裡買牛奶的人,這些人在六點鐘以前早已把事情傳得家喻戶曉了。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認為對面街上的那家人不可能不知道。她認為聖地亞哥·納賽爾不在家裡,因為一直沒有看到寢室的燈打開過。凡是有可能見到聖地亞哥·納賽爾的人,她都要他們碰到他時提醒他。她甚至叫來給修女買牛奶的新入教的女僕把事情轉告神父阿馬多爾。時過四點,她看見普拉西達·裡內羅家的廚房燈亮了,於是便叫每天都來要求施捨點牛奶的乞丐婆最後一次給維克托婭·庫斯曼捎去緊急口信。當主教的輪船鳴笛進港時,幾乎所有的人都起了床準備去迎接,那時只有我們很少幾個人不知道維卡略兄弟在等著殺死聖地亞哥·納賽爾,其他人不但知道此事,而且連全部細節都瞭解。

  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還沒有賣完牛奶,維卡略兄弟倆又回來了。他們帶著另外兩把屠刀,用報紙包著。其中一把是砍刀,刀面生了鏽,工藝粗糙,有十二英寸長,三英寸寬,那是彼得羅·維卡略以前用一把鋼鋸自己改制的,當時由於戰爭原因不能進口德國刀。另一把比較短,但是又寬又彎。預審法官在案卷上畫了圖案——這可能是因為他無法用文字描述,——大著膽子說那把刀象小砍刀。他們就是用那兩把刀作的案,兩把刀都很粗笨,並且用過多年了。

  法烏斯蒂諾·桑托斯對發生的事情無法理解。「他們又來磨了一次刀,」他對我說。「又一次說是要去掏聖地亞哥·納賽爾的五臟六腑,他們大叫大嚷,聲音很高,為的是讓人聽見;所以我以為他們在開玩笑,特別是因為我沒有注意他們的刀,還以為是原來那兩把呢。」不過,他們一進來,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就發現他們的決心不象以前那麼大了。

  實際上,兩兄弟之間有首次產生了分歧。其實他們的談吐舉止並不相同,思想就更不同了,在困難的緊迫時刻,兩個人的性格也是你人各異。從在小學念書時,他們的朋友們就注意到了這一點。巴布洛·維卡略比弟弟只大半分鐘,一直到少年時代還富於想像,辦事果敢。我覺得彼得羅·維卡略一向很重感情,因而也更有主意。到了二十歲的時候,他們一起去登記服兵役,巴布洛·維卡略被免役,以便留下來照管家庭。彼得羅·維卡略在公安巡邏隊裡服役十一個月。

  由於士兵貪生怕死,軍隊中章程嚴厲,這就培養了他發號施令的才幹,養成了他替哥哥出主意的習慣。服役期滿返回家園時,他身染嚴重的淋病,軍隊醫院各種殘忍的治療方法、迪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的砷劑和高錳酸鹽瀉藥對他都沒有效果。後來關進了監獄,才總算治癒。我們這些他的朋友,一致認為巴布洛·維卡略所以會突然對他弟弟俯首帖耳,是因為他弟弟退役時帶回來了一套兵營式的作風,還隨時「有求必應」地撩起襯衣讓人看他左肋被子彈擊中留下的傷疤。對於他弟弟把嚴重的淋病當作戰功到處炫耀,巴布洛·維卡略甚至感到十分光彩。

  據彼得羅·維卡略本人供認,是他決定要殺死聖地亞哥·納賽爾的,開始哥哥只不過隨著他罷了。可是,在鎮長沒收了他們的屠刀之後,也是他覺得那件事可以適可而止了,這時巴布洛·維卡略變成了指揮者。在預審法官面前,他們在各自的供詞裡誰也沒有提到這一分歧。不過巴布洛·維卡略曾多次向我們證實,說服他弟弟下定最後決心實在不容易。也許實際上那只不過是瞬間而逝的懼怕,可實情是巴布洛·維卡略一個人到屠宰場去拿了另外兩把刀子。

  那時他的弟弟正在羅望子樹下痛苦地一滴滴地撒尿。「我哥哥從來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在我們唯一的一次會見中,彼得羅·維卡略對我這樣說,「那就象往外尿玻璃一般。」巴布洛·維卡略拿著殺豬刀回來時,他還摟住大樹站在那裡。「他痛得渾身出冷汗,」巴布洛·維卡略對我說,「他想說服我,叫我一個人去,因為他已經無力殺任何人了。」他坐到一張為吃喜酒而擺在樹下的木匠工作臺這旁,褪下了褲子。「他換紗布,大約換了半個小時,」巴布洛·維卡略對我說。實際上,只不過換了十來分鐘,可是巴布洛·維卡略卻覺得這段時間是如此難熬和神秘莫測,以致他覺得弟弟又在耍花招,想拖延到天亮。因此,他把刀放在弟弟手裡,幾乎是強迫他去為妹妹外挽回榮譽的。

  「沒有辦法,」巴布洛·維卡略對弟弟說,「事情只能這樣了。」

  他們從屠宰場的正門走出去,手中的刀子沒有用東西包住,院子裡的狗吠著跟在他們後邊。天開始亮了。「那時沒有下雨,」巴布洛·維卡略回憶說。「不但沒有下雨,」彼得羅·維卡略回憶說,「還刮著海風,天上只有幾顆開亮時的星星。」那時那樁事情已經傳來,當他們從歐爾騰西婭·巴烏特家門口走過時,她正好打開大門。她是第一個為聖地亞哥·納賽爾流下眼淚的。「我想他們已經把他殺死了,」她對我說,「因為我借著路燈看見他們手裡的殺豬刀,覺得刀上還在滴著血。」在那條偏僻的街道上,為數不多的幾家店鋪已開門,其中包括巴布洛·維卡略的未婚妻普魯登西婭·科德斯家的店鋪。維卡略孿生兄弟每回這個時候經過這兒時,特別是禮拜五去肉市的時候,總要進去喝第一杯咖啡。他們推開院子的大門,狗在黎明的昏暗中認出了他們,圍了上來。兄弟倆進廚房向普魯登西婭·科德斯的媽媽問了早安。那時咖啡還沒有煮好。

  「我們回頭來喝吧,」巴布洛·維卡略說。「現在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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