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就這樣,伊圖爾維德帶著給烏達內塔的兩封信,於12月初離別了將軍,在其中一封信上將軍寫道,伊圖爾維德、威爾遜和費爾南多都是他身邊最可信賴的人,直到第二年4月,烏達內塔被桑坦德集團陰謀推翻時,伊圖爾維德在聖菲還沒有個固定的安排。他母親以堪為典範的韌性,終於獲得了任命他為墨西哥駐華盛傾使團秘書的差事,事後,他就在被人遺忘的公務中度過了他的一生,直到32年後,當法國人以武力強迫墨西哥接受哈布斯堡王朝的馬克西米利亞諾為皇帝,伊圖爾維德家族第三代的兩個男孩過繼給他為養子,並被指定為他那虛無漂渺的王位繼承人時,人們才又聽到了有關這個家族的消息。

  將軍讓伊圖爾維德帶給烏達內塔的另一封信,是要求烏達內塔銷毀他此前和今後寫給他的一切信函,以免留下他憂鬱情緒的痕跡。烏達內塔沒有使他滿意。五年前,他曾向桑坦德將軍提出了類似的請求:「無論我生前還是死後,您都不要去發表我的信件,因為這些寫得很隨便而且很雜亂。」桑坦德也沒有按他的要求辦。與他的那些信相反,桑坦德給他的信無論從形式或內容上看,都是完美無缺的,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寫這些信時就意識到它們最終將被投入歷史的篇章。

  從寫給韋拉克魯斯的那封信起,到他去世前第六天口授的最後一封信止,將軍一共至少寫了1萬封書信,一部分是他親筆寫的,一部分是他口授、記錄員抄寫的,還有一些是記錄人員根據他的指示撰寫的。被保存下來的信件有3000多封,被保存下來的經他簽署的文件有8000多份。有時,記錄員們被他搞得不知所措,有時又與他們合作得很好。有幾次,他覺得口授的信不滿意,他不是重新口授一封,而是在原來的信上親自加上有關記錄員的一行字:「正如您將會發現的那樣,馬特利今天比什麼時候都笨。」1817年,在離開安戈斯圖拉以便結束大陸解放事業的前夕,為了按期處理完政府的事務,他在一個工作日裡一連口授了14個文件。也許由此產生了那永遠也沒有得到澄清的傳說,說他同時給數位記錄員口授各不相同的信件。

  進入10月後,只有雨絲沙沙聲。將軍再也沒有走出臥室一步,為此加斯特爾馮多大夫不得不運用他最聰明的辦法以獲得將軍允許去看望他並帶給他吃的東西。何塞 ·帕拉西奧斯有這樣的感覺,午睡時,將軍躺在吊床上一動也不動,他的目光在凝視空無一人的廣場上的雨滴,他陷入了沉思,這是在記憶裡核查他過去生活中甚至是最短暫的瞬間所發生過的事情。

  「我的天啊,」某一個下午他歎息道,「不知曼努埃拉怎麼樣了!」

  「我們只知道她挺好,其它什麼也不清楚。」何塞·帕拉西奧斯答道。

  從烏達內塔執政以後,沒有聽到她的一點消息,將軍沒有再給她寫過信,但讓費爾南多及時告訴她旅途的最新情況。她最近的一封來信是8月底寫的,有關準備進行軍事政變的秘密消息是那樣多,要透過她那誇大其詞的筆法和為了迷惑敵人故意弄成如亂麻一堆的數字中,搞清楚她所要告訴的那些秘密,並非一件易事。

  曼努埃拉忘記了將軍的忠告,她確實象回事兒地,甚至有些忘乎所以地,扮演起了全國第一個玻利瓦爾主義者的角色,單槍匹馬地對政府展開了一場文字宣傳戰。莫斯克拉總統沒有敢對她進行起訴,但並未制止他的部長們這樣做。面對官方報紙的人身攻擊。她以漫駡相回擊,並印成傳單,在女奴的護衛下騎著馬在皇家大街頒發。她手握長矛,沿著市郊石子路的小巷追擊那些分發攻擊將軍的傳單的人,那些每天早晨出現在牆上的侮辱將軍的口號,她使用更激烈的辱駡覆蓋上。

  官方組織的宣傳戰最後指名道姓地攻擊她。但她一點也沒有畏縮。她在政府裡的一些密友給她傳遞信息說,在國慶節的某一天,大廣場上要安裝煙火架,架子上掛有一幅將軍身著滑稽可笑的國王服裝的漫畫像。曼努埃拉和她的女奴們不顧警衛隊的阻攔,騎著馬把煙火架沖得稀爛。於是,市長親自帶了一小隊士兵,企圖從床上把她抓走,而她則手握兩支上好膛的手槍等候著他們,只是通過雙方的朋友們調解,才沒有釀成更大的事件。

  唯一使她的行動緩和下來的烏達內塔將軍奪權成功這件事。烏達內塔是她的一位真正朋友,而她則是烏達內塔軍事政變的最熱心的同謀。當將軍在南方與入侵的秘魯人作戰、而她一個人留在聖菲時,烏達內塔是照顧她安全和解決日常生活需要的知心朋友。當將軍有非常議會發表那篇不合時宜的聲明後,是曼努埃拉說服將軍給烏達內塔寫了信,「我向您表示我昔日的全部友情和誠心誠意的徹底和解。」烏達內塔接受了這一豁達的表示,而曼努埃拉則在軍事政變後還清了這份情誼。公眾生活中不再見到她了,而且消失得不露一點蹤跡,10月初曾傳說她已經去美國了,誰也不懷疑這一消息的可靠性。所以當何塞·帕拉西奧斯說「曼努埃拉挺好」時是有道理的,因為沒有聽到有關她活動的任何消息。

  將軍為無盡的期待而悲傷,期待誰?期待什麼?為什麼期待?在綿綿陰雨中他感到茫然若失,在對歷史往事的又一次探究中,觸到了心靈的深處,結果在哭泣中睡著了。何塞·帕拉西奧斯在聽到細微的呻吟時,以為是從河裡撿來的那條狗在嗚咽,卻原來是他主人發出的聲音。他驚慌得手足無措,因為在貼身服侍他的漫長歲月裡,只見過他哭過一次,而那一次哭並不是由於悲傷而是由於暴怒。帕拉西奧斯喊來了在走廊裡值勤的伊瓦拉,他也聽到了將軍哭泣的聲音。

  「這將對他有好處,」伊瓦拉說。

  「對我們大家都將有益,」何塞·帕拉西奧斯說。

  將軍比平常哪一天睡的時間都長。無論是鄰近果園裡鳥兒的啁啾,還是教堂裡的鐘聲,都沒有把他鬧醒,何塞·帕拉西奧斯俯在吊床邊好幾次。想聽聽是不是仍在呼吸。當他睜開眼時,已經八點多了,天已經開始熱了起來。

  「10月16日,星期六」,何塞·帕拉西奧斯說,「今天是聖瑪加麗塔·瑪麗亞·阿拉科克日。」

  將軍下了吊床,眼睛望著飛著塵土、寂無一人的廣場和破敗不堪的教堂,幾隻兀鷹在爭食一條死狗的殘骸。炙人的朝陽預示著今天又將熱得透不過氣來。

  「我們離開這兒,趕快走,」將軍說,「我不想聽見斃人的槍聲。」

  何塞·帕拉西奧斯心裡一震。他這是生活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代,他的樣子也和當時一模一樣,赤著腳站在磚坯鋪就的地上,下面穿著長長的短褲,剃光的頭上戴著一頂睡帽。這是在現實中重溫的一個舊夢。

  「我們不會聽到斃人的槍聲,」何塞。帕拉西奧斯說,接著他又有意精確地加了一句:「皮亞爾將軍是在安戈斯圖拉處決的,不是今天下午,而是三年前如同今天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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