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軍人們的勾心鬥角和政客們的胡作非為使他惱怒異常,以至一天下午,他猛敲了一下桌子,決定再也不容忍他們之中任何人了。「告訴他們不要再來找我,我有癆病。」他高聲嚷道。他做出了嚴厲的決定,禁止周圍的人穿軍服和在家裡搞軍事禮儀。但是,沒有這些,他又難以打發日子,安慰性的召見和徒勞的秘密會議,儘管違反他本人的命令,但仍一如既往地照常舉行。這時候,他感到身體狀況異常糟糕,終於同意一位醫生給他看病,條件是不要給他做檢查,不要詢問他的病痛,也不要企圖讓他喝什麼藥。「只是聊聊。」他說。

  沒有被選中的這位醫生似乎更符合他的願望。大夫名叫埃庫萊斯·加斯特爾馮多,是一個渾身煥發著幸福光彩的老者,一副寬大的身架,一副平和的脾氣,頭頂因完全禿髮而燦燦發光,而且單憑他那種律師才有的耐性也能減輕別人的病痛。在整個沿海地區,他對什麼都表示懷疑的態度,他的科學膽識也是有名的。他讓膽汁失調者服用巧克力加乾酪熬成的油膏,他勸人們在飯後消化時做愛,說這是有利於長壽的妙法良方,他一支接一支地抽那種車把式用包裝紙卷的煙捲,並且把這種妙方開給他的病人來治療身體的各種不適。接受他診治過的病人都說,他們的病從沒有被完全治好過,而是他那口若懸河的談吐能使人解悶消遣。對此,他發出一聲粗俗的笑聲。「在我手上死去的病人與死在其它醫生手裡的一樣多,」他說,「但在我這兒死得更快活。」

  他坐著巴托洛梅·莫利納萊斯老爺的車子來到了將軍的住處,這輛車一天要來回好幾次,接來又送走各式各祥不邀自來的客人,直到後來將軍規定除非受邀請者,其他人一律禁止來訪。老醫生穿著一件沒有熨燙過的白色麻布衫,幾個口袋全鼓鼓曩囊的裝著吃的東西,雨中打著一把脫線的舊傘,與其說是用來遮雨還不如說是用來求雨。禮節性的問候之後,第一件事情便是請將軍原諒他已經抽到一半兒的煙捲散發出的惡臭。將軍不僅那時候,而且從來就是受不了煙味的人,但原諒了他。

  「我已習慣了。」他說,「曼努埃拉抽的煙捲比您的還難聞,甚至在床上也抽,不用說,她向我噴出的煙比您離我要近得多。」

  加斯特爾馮多大夫立即抓住了一個炙烤著他心靈的話題。「對了,」他說,「她怎麼樣?」

  「您問誰?」

  「堂娜·曼努埃拉。」

  將軍乾巴巴地答道:「還好。」

  他不加掩飾地變換了話題,醫生見此哈哈一笑以遮掩自己的唐突。將軍知道,毫無疑問他的那些風流韻事沒有哪一件逃得過他的隨從們的背後議論。他從沒有誇耀過自己的那些豔遇,但是,他的豔遇如此之多,而且滿城風雨,他床上的那些隱私已成為公開的秘密了。一封普通的信從利馬到加拉加斯要走三個月,而有關他的那些桃色奇事的流言好似飛一樣轉眼就傳到了。醜聞就象另一個身影一樣追蹤著他,他的那些情婦被臉上的灰十字永遠標明了身分,而他卻還在履行徒勞的義務,為那受到神聖法典保護的風流秘事保密,誰也沒有聽說過他對曾與他相好的某一女人有過不忠的事,當然,何塞·帕拉西奧斯除外,因為他是將軍所有事情的同謀。甚至對於加斯特爾馮多大夫這樣天真的好奇,他都不透一絲口風,醫生所指的是曼努埃拉·薩恩斯,有關她私人生活的那些傳聞已是盡人皆知的事,而且也沒有多少東西可以注意保密的了。

  除了這一短暫的插曲外,對將軍來說,加斯特爾馮多大夫的到來真似天意的安排。他用博學的癲狂舉動振奮起他的精神,他與他共享口袋裡的那些搪漬小動物、奶制甜食和木薯粉做的巧克力糖塊。他說將軍接受他的建議是出於謙恭,將軍與他共享那些食物是為了消遣。一天,將軍埋怨說,這些沙籠的美食只能用來敷衍饑餓,但不能恢復體重,而這卻是將軍所希望的。「別擔心,閣下,」醫生回答說,「從嘴裡進去的東西都能使人發福,而從嘴裡說出來的一切則使人失去尊嚴。」他的理論使將軍覺得如此有趣,以至答應與他幹了一杯陳年佳釀,並喝了一杯西穀椰子粉汁。

  然而,醫生以如此精心的療法使他變好了的脾氣,一聽到不愉快的消息後,又變壞了。某個人告訴他說,他在卡塔赫納住過的那一家主人,由於擔心傳染,把他睡過的小床、墊子和床單,以及他逗留期間觸碰過的一切東西都焚燒了。他下令讓堂胡安·德迪奧斯·阿馬多爾從存在他那兒的錢裡拿出一定數量,除了付給那一家房租外,把燒毀的那些東西都按全新物品計價付錢。不過,儘管這樣,也沒有能減輕他心頭的苦味。

  數天以後,他感到更加難受,因為得悉華金·莫斯克拉在去美國的途中曾路經附近,但並未屈尊去看他一下。他毫不掩飾內心的焦慮,問了一個又一個人,最後知道了莫斯克拉在候船期間確實在海濱地區呆了一個多星期,看望了不少與將軍共同的朋友,也走訪了幾個將軍的政敵,並對將軍評論為忘恩負義的那些事向所有的人表示了他的不快。當他已登上載他遠行的小艇,趁船尚末起航的時候,他對那些趕去送行的人概括了他固定的看法:「請你們牢牢記住,這個傢伙他誰也不喜歡。」

  何塞·帕拉西奧斯清楚,將軍對於類似的指責何等敏感。沒有什麼能比某人懷疑他的情感這樣的事更使他痛心和惱火了,他以那驚人的魅力可以劈山,能夠移海,甚至能使懷疑他情感的人相信懷疑錯了,在他榮譽的頂峰時期,安戈斯圖拉的美人兒德爾菲娜·瓜迪奧拉對他朝三暮四的作風極為惱怒,讓他吃了閉門羹。「將軍,您是個誰都比不上的出色的男子漢,」她對他說,「但談情說愛的事情您不夠格。」他從廚房的窗子裡鑽了進去,與她整整呆了三天,結果不僅差點導致一場戰鬥的失敗,而且差點丟了性命,直到最後獲得了德爾菲娜對他的完全信賴。

  這時候,莫斯克拉已遠離他暫住的地方了,但只要一碰到可以交談的人,他就發洩心中的憤恨。他不停地反問,一個允許用官方照會把委內瑞拉遣責和流放他的決定通告於他的人,有什麼權利來談論人的愛心。「他該感到高興。因為我沒有給他覆信而使他免除了一次歷史性的懲罰。」他高聲叫道。他回顧了為他所做的一切,如何幫助他成為後來那樣的人物,如何忍受了他那農民的自我陶醉的無知行為。最後,他給一個普通的朋友寫了一封絕望的長信,目的是不管莫斯克拉在世界的什麼地方,都能使他痛苦的呼聲送到他的耳邊。

  相反,那些尚沒有收到的消息象一團看不見的迷霧把他包裹在裡面。烏達內塔仍然沒有給他回信。他在委內瑞拉的心腹布裡塞尼奧·門德斯給他寄來了一封信和他非常愛吃的牙買加水果,但送信的人,卻淹死了。他安排在東部邊境的胡斯托·布裡塞尼奧,那慢慢吞吞的行動把他急死了。烏達內塔的沉默給全國罩上了陰影。而他在倫敦的連絡人費爾南德斯·馬德裡的去世,則給世界罩上了陰影。

  將軍有所不知的是,當他得不到烏達內塔的一點消息時,這一位卻與他的隨行軍官們保持積極的聯繫,試圖讓他們從將軍嘴裡掏出一個明確無誤的答覆。烏達內塔在給奧萊亞裡的信上寫道:「我需要徹底地知道將軍接受還是不接受總統的職務,還是我們一生都得跟在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後面奔跑。」不僅奧萊亞裡,他周圍的其他一些人都企圖得到他對此事的答覆,以便通知烏達內塔,但是將軍的搪塞手腕無法破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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