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這是一種預感,就在這天夜裡,接到了蘇克雷元帥慘遭殺害的消息。6月4日,當他穿過險惡的貝魯埃科地帶時,遭到伏擊,被人從背後用槍打死。這一不幸的消息是蒙蒂利亞帶回來的,當時將軍剛洗完晚浴,勉強聽他講完了慘案的經過。他向額頭上猛擊一掌,扯翻了仍擺著晚餐、杯盤的臺布,他很少如此震怒,他真是氣瘋了。「娘的!」他吼叫道。

  當他恢復理智後,屋子裡仍然迴響著他怒吼的餘音。他一下摔坐在椅子上,咆哮道:「這是奧萬多幹的。」他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是奧萬多,這個西班牙人收買的劊子手。」他指的是何塞·馬麗亞·奧萬多(34)將軍,時為新格拉納達(35)南部邊境地區帕斯托的軍政長官。就是以這種方式,奧萬多殺害了將軍唯一可能的接班人,同時為自己確保取得四分五裂的共和國總統的寶座,然後再把它交給桑坦德。一個參與這次謀殺的知情者在回憶錄裡寫道:傍晚時分,當他走出謀劃這一罪行、位子聖菲大廣場附近的一座房子時,他的心靈受到了震動,因為透過涼氣透骨的薄霧,看到蘇克雷元帥身披黑呢大氅,頭戴普通禮帽、兩手抽在口袋裡,在教堂的門廊下漫步。

  在得悉蘇克雷被害的那天夜裡,將軍吐了血,就象那次在洪達一樣,何塞·帕拉西奧斯沒有把它洩露出去,當時,他看見將軍趴在浴室的地上用海綿擦拭血跡。這兩件事,將軍沒有要求他保密,但他都這樣做了。他考慮的是,壞消息已經夠多的了,這不是添加壞消息的時候。

  一天夜裡,就象今天的夜晚一樣,那是在瓜亞基爾,將軍意識到了他過早的衰老。當時他仍留著長髮,一直拖到兩肩,為了作戰和做愛的方便,他用一根帶子把它們束在腦後,因此他發現頭髮幾乎全白了,臉色也憔悴而憂傷。「如果您現在看到我,您是不會認出來的。」他在信裡給一位朋友這樣寫道,「我現在四十一歲,但活象是六十歲的老人。」那天夜裡,他剪掉了長髮,不久後,在波托西(36),為了縛住從他手指縫裡迅逃的青春,他開始修理胡髭和鬢角。

  蘇克雷遇害後,他已不再用打扮的技巧來掩蓋他的衰老了。「波帕足」的屋子沉浸在一片哀痛裡。軍官們不再玩牌了,他們徹夜不眠,或是圍坐在軀趕蚊蟲的、永不熄滅的籌火四周談到深夜,或是躺在集體宿舍裡高高低低的吊床上進行交談。

  將軍寧願把他的酸楚點一點地往外滴,他隨意挑兩、三個軍官陪他守夜,給他們述說他隱藏在內心暗陰處最令人齒冷的事情。他讓他們又一次聽他的老生長談:在解放秘魯的最後階段,由於負責哥倫比亞的總統桑坦德拒不給他派遣部隊和籌措軍餉,他的軍隊曾面臨瓦解的危險。「他生性是個吝嗇鬼、守財奴,」他敘述道,「但他的理由更是些歪道理,他的才智只允許他看到殖民地邊界那麼遠的距離。」

  他又給他們重述那件不知講了多少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事:對美洲大陸統一的致命打擊,是桑坦德將軍自作主張冒險邀請美國參加巴拿馬代表大會,那次會議正是關於宣佈美洲團結的大會。「這好比邀請貓參加老鼠的聚會,」他說,「而那樣做的原因就是因為美國威脅要控告他把美洲大陸變成一個反對神聖同盟的人民政權的聯盟。真是不勝榮幸!」他對桑坦德為達到最終目的而表現出的令人難以理喻的冷酷,又一次重述了他的恐懼感。「他是個冷血動物。」他說。對桑坦德接受英國貸款和縱容、庇護同黨腐化這樣的事,他深惡痛絕。每當他談起桑坦德,無論是私下還是公開場合,他那要給似乎已處於極限狀態的政治氣氛再添進一滴毒液。但他不能克制自己。「事情就是這樣開始完蛋的。」他說。在管理公共錢財上,將軍極為嚴謹,所以只要一談起這樣的事,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作為總統,他頒佈法令規定,一切政府官員,凡犯有貪污行為或詐騙10比索以上錢財者,皆處以死刑。相反,在對待自己個人的財物上,他卻是那樣慷慨大度,為了獨立戰爭,他從先人繼承下來的財產,沒有幾年就用去了大部分。他自己的薪水被分給戰爭中失去丈夫的寡婦和殘廢軍人。他把自己繼承的制糖廠送給了他的侄子和外甥,他在加拉加斯的一座房子送給了他的姐姐妹妹,而他的大部分地產則分給了早在奴隸制廢除之前就被解放了的、為數眾多的奴隸。他曾拒絕利馬議會在解放的喜慶氣氛中饋贈給他的100萬比索。政府為了讓他有個像樣的住所而撥給他的蒙塞拉特鄉間別墅,在辭職前幾天,他送給了一位經濟拮据的朋友。那是在阿普雷河邊,他把自己正用著的吊床送給了一位發燒的嚮導,讓他躺在上面好發發汗,而他白己則裹著一件軍用斗篷往地上一歪繼續睡覺。他想用自己的錢付給公誼會教育家何塞·蘭卡斯特爾2萬銀比索其實這並不是他欠的錢,而是政府虧下的債。他非常愛馬,但他常把它們送給途中遇到的朋友,甚至那匹最有名、最榮耀的戰馬——白鴿,他也把它留在了玻利維亞以帶領聖克魯斯元帥的馬群。所以貪污貨款的話題,總是使他失去控制而怒火中燒。「正象9月25日那樣,卡桑德羅身上沒有沾上一點污漬,因為在保持正人君子的外表這一點上,他是個魔術師」,凡是有興趣聽者,他就這樣講,「但是他的一些朋友把英國人以高額利率借給國家的錢,又拿到英國去放高利貨,成倍一成倍地給他大發橫財。」

  好幾個晚上,他徹夜不眠地向他們坦露心靈深入最陰暗的部分。第四天請晨一醒來,當危機似乎將永遠地持續下去時,他穿著那天得悉蘇克雷被害消息時的同樣一身衣服,探身到庭院的門外,把布裡塞尼奧·門德斯將軍單獨叫到了一邊,兩個人一直談到雞叫。將軍坐在罩著蚊帳的吊床上,布裡塞尼奧·門德斯坐在由何塞·帕拉西奧斯掛在將軍一側的另一張吊床上。也許此刻他們無論誰也沒有意識到和平時期的久坐不動的習慣有多少已成為過去,而短短幾天裡,軍營中那捉摸不定的夜間生活有多少又已回到了他們身邊。通過交談,將軍清楚了,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在圖爾瓦科表示的那些憂慮和希望不僅是他個人的,也是大部分委內瑞拉軍官所共有的。當他們看到哥倫比亞人的敵對舉動之後,更加感到自己是委內瑞拉人,但他們同時也準備為統一大業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如果將軍命令他們去委內瑞拉作戰,他們早就奔向那裡了,而布裡塞尼奧·門德斯將走在前頭。

  那是最難挨的幾天將軍唯一願意接待的來客是波蘭陸軍上校米耶塞斯勞·納皮爾斯基,弗裡德蘭(37)戰役(38)的英雄和萊比錫慘戰(39)的倖存者,他剛到不久,是波尼亞托夫斯基(40)將軍推薦他來加入哥倫比亞軍隊的。

  「您來晚了,」將軍對他說,「這兒已無事可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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