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四十


  就這樣,他又留下了,唯一的條件是又在蒙蒂利亞家裡繼續住下去。將軍認為,就房子本身而言,城裡沒有比它更漂亮的,但由於臨近海邊,對他的關節炎來說,濕氣太重了,特別是冬季,每當他醒來時,床單都是濕漉漉的。他的身體要求於他的是一種少一些城裡貴族氣味的空氣。蒙蒂利亞把將軍的要求理解為將要長期留下來的表示,所以立即設法讓他滿意。

  波帕山的山坡上,原先有個遊樂休息的村落,但是1815年卡塔赫納人為了不使捲土重來的保皇黨部隊有安營紮寨灼方便,一把火燒光了這地方的房屋。但這種犧牲沒有頂一點用,因為西班牙人經過106天的圍困後,終於攻佔了佈滿工事的城區,在圍城期間,城裡的人甚至連鞋底都被用來充饑,餓死的人有6000之多。15年後,那片被戰火燒烤得滾燙的平原,此時仍被下午兩點鐘無情的烈日炙烤著。在為數不多的、經過修整的房子裡,有一所是一個名叫朱達克·金塞勒的英國商人的,這幾天他外出旅遊去了。當將軍從圖爾瓦科來到這裡時,這屋子保護得很好的棕櫚葉屋頂和色彩歡快的牆壁引起了他的注意,還有,一片果樹林幾乎遮住了人們窺探的視線。蒙蒂利亞將軍思忖:對於這樣等級的房客,房子未免太小了點,但他又想到,將軍既在公爵夫人的床上留過宿,也裹著斗篷在豬圈裡度過夜,於是便把它租下了,租期沒有說定。臥室裡的床和洗臉用的盆、罐,正屋裡的六張皮凳子,還有金塞勒先生用來製造自飲的烈性酒的煮酒器,都一一加付了租金。蒙蒂利亞將軍從政府辦公處搬來了一張天鵝絨安樂椅,還讓用葦子、泥巴給衛隊的士兵蓋了一座棚屋。當室外烈日炎炎時,屋裡卻清新、涼爽,而且什麼時候都比巴爾德奧約斯侯爵的住所乾燥。此外,它有四個通風極好的臥室,成群的鬣蜥在那裡安閒地爬來爬去,耳邊響著熟透了的刺果香荔枝不時掉到地上的破裂聲,清晨的失眠也不那麼枯燥難耐。午後,特別是暴雨滂沱的下午,可以看到窮人們抬著被淹死的親屬去修道院守靈的行列。

  自從搬到波帕山以後,將軍只去過城裡兩三次,而且是專門為讓一位路經卡塔赫納的意大利畫家安東尼奧·梅烏西給他畫像。他感到身體如此虛弱,以致只好坐在侯爵寓所的內陽臺上,聞著野花的清香,聽著喧鬧的鳥鳴,讓畫家作畫。儘管這樣,也不能堅持紋絲不動地呆一個小時。畫的像他很喜歡,雖然很明顯,畫家對他注入了過分的憐憫。

  在9月謀害事件發生前不久,哥倫比亞畫家何塞·馬麗亞·埃斯皮諾薩曾在聖菲的總統府為他畫過一禎畫像。但他覺得那幅畫與他自己的形像相差太遠了,以致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衝動向他當時的秘書桑塔納將軍吐露了心中的不快。「您知道這幅畫像誰嗎?」他說,「象梅薩(31)的那個老奧拉亞。」

  曼努埃拉·薩恩斯知道這件事後頗為生氣,因為她認識梅薩的那個老傢伙。「我看您太貶低自己了,」曼努埃拉對他說。「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差不多就80歲了,已經站不起來了。」

  他最早的一幅肖像是16歲在馬德裡時一個無名畫師給畫的。32歲時,在海地又畫了一幅。這兩幅畫都忠實地描繪了他當時的年齡和他的加勒比人的性格。他身上有非洲人的血統,他的高祖父曾與一個女奴有過一個男孩,這一點從他的五官上可以明顯地看出來。所以秘魯的上流社會都稱他為桑博(32)人。但是,隨著他的榮譽和地位的不斷上升,畫家們便逐漸把他理想化,洗滌他的血液,神化他的形象,直至最後以拉丁人的側面浮雕形象樹立在官方的記憶裡。相反,埃斯皮諾薩筆下的畫像,只象他而不象任何別的人,他當時45歲,已被病魔齧食得遍體鱗傷,他不僅對別人,甚至也對自己竭力隱瞞這種事實,直到他咽氣前夕都是這樣。

  一個雨夜,他睡在「波帕足」的住所裡,當從令人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時,看到一個福音中的少女端坐在他臥室的一角,穿一件世俗的宗教團體的繡花麻布外衣,頭髮上飾以熒火蟲做的光環。殖民地時代,歐洲的遊客們看到土著人用瓶子裝著熒火蟲在夜間照路,感到很驚奇。後來,共和國時代,螢火蟲成了女性的時髦飾物,她們用來做成諸如發亮的環鉗戴在頭上,閃光的霞冠飾在額頂,或者燦燦的胸針別在胸前。那天夜裡走進他臥室的這位姑娘則是把熒火蟲縫在束髮帶上,所以她的臉沐浴在一種幻覺般的光亮之中,嬌慵的倦態顯得深不可測,雖才二八年華,卻已華髮叢生,然而將軍立即在她身上發現了作為女人最引為重的美德:未經雕琢的才智。為了能讓人放她進入擲彈兵的營地,她表示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值班的軍官感到這人很少見,便把她交給了何塞·帕拉西奧斯,看看將軍對她是否有興趣。將軍讓她躺在自己身旁,因為他感到沒有力氣把她擁在懷裡躺到床上去。姑娘解下頭上的發帶,把熒火蟲裝進隨身攜帶的一節挖空的甘蔗裡,在他身旁斜躺了下來。在漫無目的地交談了一會兒之後,將軍冒然地問她卡塔赫納的人對他是怎樣看的。

  「人們說閣下身體不錯,但您裝出一副生病的樣子以便獲得人們的同情。」她說。

  他脫去睡衣,請姑娘在油燈下看看他的上身。姑娘絲毫不漏地看清了所能看到的最糟糕的身體:腹部乾癟,肋骨外露,上下肢瘦得只剩下了骨頭,整個身子被一張汗毛稀少、如同死人一樣蒼白的皮包裹著,而他的腦袋,由於風吹日曬,則像是另一個人的。

  「現在我所欠缺的就是死亡。」他說。

  姑娘堅持道:「人們說您一向如此,但是現在讓人們知道這些對您有好處。」

  面對著不容置疑的事實,他沒有認輸,他繼續擺出有關他病症的無可辯駁的證據,而她則不時被睡魔所壓倒,並在睡夢中繼續與他對話,一點也沒有離開談話的思路。整個夜裡,他連碰都沒有碰她,但能感受到她青春的氣息已經足夠了。突然,伊圖爾維德上尉開始唱道:「如果暴雨仍不停歇,如果狂風愈刮愈急,抱住我的脖項,讓大海吞沒。」這是過去的一首歌,那時胃還能忍受熟透的番石榴的強烈誘惑和黑暗中女人的無情。將軍和姑娘幾乎以虔誠的心情一起聽了那首歌,但是當另一首歌唱到一半時,姑娘又睡著了,而他則感到疲憊不堪、心緒不寧。歌聲消失後,夜的寂靜是那麼純潔,當狗的吠聲四起時,姑娘躡手躡腳地下了床,以免驚醒他。他聽到了她摸索著尋找門鎖的聲響。

  「你走了,處女?」他問。

  她伴以俏皮的笑聲答道:「只要和閣下住一宿,誰也不會是處女。」

  象所有其他女人一樣。她走了。在他一生中遇見過的那麼多女人裡,其中很多與他只有過短暫的歡愉,但從沒有向任何一個女人暗示過讓她留下來的想法。一旦他的欲望如願以償,他就滿足於在記憶中繼續回味她們;或從遙遠的地方通過火熱的書信表示對她們的迷戀;或給她們贈以厚禮以給自己的健忘辯解,但決不使自己的生活哪怕有一丁點兒陷入這種與其說是愛倩不如說是虛榮的感情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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