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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當天晚上,蒙蒂利亞把城裡最顯要的名流都邀到了座落在法克托裡亞大街上他那座豪華的官邸裡。在這裡,巴爾德奧約斯侯爵曾度過他困頓的歲月,候爵夫人則通過走私麵粉和販賣黑人大發橫財。一些主要的寓所裡都點上了復活節的彩燈,但是將軍並不為此而飄然若醉,因為他知道,在加勒比海這裡,任何原因,甚至一位名人的去世,都可以成為公眾尋歡作樂的理由。確實,這是一次徒有其名的晚會。因為數天前,己經流傳著幾份造謠誹謗的傳單,反對黨在煽動它的黨徒用石塊砸玻璃窗,攛弄他們用棍棒揍警察。「幸好我們己無一扇窗玻璃可砸了。」蒙蒂利亞以其慣有的幽默說道,他心裡清楚,民眾的憤怒指向他的比指向將軍的更多。他用地方部隊加強了警衛隊裡的擲彈兵,佈防在街區的周圍,而且嚴禁向他的賓客透露這一街區處於戰爭狀態。

  那天晚上雷格考特伯爵趕去告訴將軍,說英國的郵船停泊在奇卡。要塞前面的水面上,但他自己不準備乘這趟船走,公開的理由是他不願與擠在唯一客艙裡的女客們一起欣賞浩瀚的大洋。而實際情況是:儘管將軍應酬過圖爾瓦科的社交午餐,儘管他去鬥雞場觀看過險象叢生的場而,儘管他為對付體質的虛弱做了很多準備,伯爵意識到將軍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長途旅行。他想也許將軍的精神可以承受這次航行的勞累,但他的身體無法承受,伯爵不願意為死神的來臨提供方便。然而,無論是這些理由還是其他別的很多理由,那天晚上都未能改變將軍作出的決定。

  蒙蒂利亞沒有認輸。他早早地送走了邀來的客人,以便讓病人好好休息,但仍把將軍留在內涼臺上呆了好長一會兒。一位神情倦怠、身著幾乎透明薄紗外衣的少女在撥弄豎琴,彈奏著幾首愛情浪漫曲,樂曲如此美妙,演奏得如此柔情,以致兩位軍人都沒有心思再交談下去了,海風徐徐吹拂,樂曲的最後一點餘音仍在大氣中飄蕩。在搖椅中沉沉欲睡的將軍,隨著豎琴發出的聲波悠悠浮沉,突然,他內心震動了一下,他低聲地唱起最後一首歌的歌詞,吐字清晰,音色優美。唱完後,轉過身向演奏豎琴的姑娘表示他發自內心的謝意。但他目光所及,只有孤零零的豎琴和已經凋謝的桂花花環。這時,他記起了一件事:「有個人因為一件出於正當理由的兇殺案而被關在洪達。」

  蒙蒂利亞的玩笑還未說出口就先笑出了聲:「他頭上的角是什麼顏色?」(22)

  將軍對這句話沒有在意,而是向他詳細敘述了這件事的經過,只是略去了他與米蘭達·林達薩在牙買加時的私人關係。蒙蒂利亞有個挺簡單的解決辦法。

  「他應該以健康為由請求轉到這兒來,」他說,「一會這裡我們就可以設法赦免他。」

  「這樣可以嗎?」將軍反問了一句。

  「不可以,」蒙蒂利亞說,「但幹起來再說。」

  將軍閉上了眼睛,對突然一哄而起的狗吠聲無一絲反應,蒙蒂利亞以為他又睡著了。經過片刻的深思,將軍又睜開了眼,並以了結的語氣說道:「就這樣,不過我什麼也不知道。」

  在這之後,他聽到了群狗亂吠的聲音,這種聲波以同心圓的方式向四處擴散,從城裡一直傳到遠郊的沼澤地;那裡的狗有些被馴養得不再嘔叫,這樣就不致暴露出它們的主人。蒙蒂利亞將軍告訴他說,正在給街上的狗施放毒藥,以免狂犬病蔓延。在奴隸區被咬的孩子裡,只逮住了兩個,其它一些,就象歷來一樣,或被他們的父母藏了起來,好讓他們在自己的主人面前死去,或被帶到政府管不到的馬裡亞巴哈沼澤地區,那兒聚居著逃亡的奴隸,以便讓他們用玩蛇者的高招來拯救孩子的生命。

  將軍從來沒有打算取締過那些不吉的儀式,但是給狗下毒藥,他覺得這有失人的身分。他喜愛狗有如喜愛良馬、喜愛鮮花。當他第一次乘船去歐洲時,他把一對狗崽兒一直帶到了韋拉克魯斯。(23)當他從委內瑞拉的利亞諾省率領四百名打著赤腳的當地人越過安第斯山脈時,他隨身帶了十多條狗。在整個戰鬥中,他都沒有讓它們離開過自己。其中最有名的一條叫「白雪」,從將軍戎馬生涯的最初時刻起就一直伴隨著他,而且曾獨自擊敗過西班牙軍隊由20條食肉猛犬組成的一個小隊,後來在卡拉沃沃(24)的第一次戰鬥中被敵軍用長矛刺死了。在利馬,曼努埃拉·薩恩斯除了馬格達萊納莊園裡各種成群的動物外,還有多得照顧不了的狗。有人曾向將軍進言,當一條狗死去後,應該用另一條外形完全一樣並且呼之以同樣名字的狗來代替,以便相信它仍然存在。他不贊同這樣做。他一向希望它們各有個性,這樣可以根據它們的各自特點、眼神裡的熱望、呼吸中的焦慮來記住它們,而且能為每一條狗的死亡悲痛。9月25日的那個不幸的夜晚,兩條曾經咬死過反叛者的獵狗,在攻擊敵陣時斃命。將軍在這次旅程中,除了從河裡撿來的那條名叫獵虎的背時的狗之外,還帶著有幸活下來的兩條狗。蒙蒂利亞告訴他關於第一天就毒死了50多條狗的消息,一下掃盡了豎琴帶來的美好情緒。

  蒙蒂利亞確實感到遺憾,再三保證街上將不會再有狗死去。他聽了後心情稍趨平靜,這不是因為他相信這項保證將會兌現,而是他周圍的將軍們的良好用心給他以慰藉。夜的光輝包容了其餘一切。燈光燦爛的庭院散發出茉莉花的馨香,大氣裡好似綴滿了鑽石,從來沒有過如此眾多的星星在天幕上閃爍。「就象四月的安達盧西亞。(25)」往日回憶談起哥倫布時,他曾這樣說過。一陣從相反方向吹來的風帶走了嘈雜的市聲和花香,剩下的只有海浪撞擊城牆時發出的轟鳴。

  「將軍」,蒙蒂利亞懇求道,「您留下吧。」

  「船已停在碼頭了。」他說。

  「還會有其他船的。」蒙蒂利亞說。

  「都一樣的,」他反駁道,「所有的船都是最後一次機會。」

  他沒有做半點讓步。在多次懇求無效後,蒙蒂利亞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把他起誓要到事件發生前夕才公開的秘密透露給他,以拉斐爾·烏達內塔(26)將軍為首的忠於玻利瓦爾的軍官們準備于9月初在聖菲發動政變。與蒙蒂利亞期待的相反,將軍並未感到意外。

  「不知道這件事,」他說,「但不難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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