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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第六章

  【我有錢了……我自由了……我太不幸了……】

  6月16日,星期三,這天接到了政府已經確認議會將發給他終身養老金的消息。他給莫斯克拉總統正式回了一封信,字裡行間不無譏諷之言。授完信之後,他模仿何塞·帕拉西奧斯講話時的威嚴口氣和習慣的腔調說:「我有錢了。」22日,星期二,拿到了出國護照,他把它在空中晃了晃說:「我自由了。」兩天后,因為有一個小時沒有睡好覺,他在吊床上睜開了眼,說:「我太不幸了。」他決定趁陰雲蔽日、天氣涼爽之際,立刻出發去卡塔赫納。他發出的唯一而具體的命令是:與他隨行的軍官不帶武器,都著便裝。他沒有對此作任何解釋,也沒有作出能夠讓人猜出他所以要這樣做的任何表示,更沒有留出向任何人辭行的時間。他的衛隊一準備就緒,就起程了,讓隨行人員中其餘的人照顧行李。

  在以往的旅途中,將軍經常做些偶然的停留,以瞭解沿途所碰到人們的情況。他什麼都詢問:孩子們的年齡,他們的病情,生意做得如何,以及他們對一切事情的看法。這一次他一句話都沒有講,沒有改變行程路線,沒有咳嗽,沒有露出倦態,一天只喝了一杯葡萄酒。走到下午四點,波帕山上那座古老修道院的輪廓已顯現在地平線上。這時正是祈禱的時刻,公路上朝聖的人們象沿著陡峭的飛簷向上爬行的蟻群。接著,遠處有一群兀鷹在露天市場上空和屠宰場污水溝上面盤旋低飛。城牆已隱約可見了,將軍給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打了個手勢,後者走了過來,把飼養獵鷹者才有的健壯的胳膊湊了過去,讓將軍倚在上面。「我有件保密的差事要交給你,」他小聲說道,「一到那裡,就替我打聽蘇克雷現在在哪兒。」將軍在卡雷尼奧背上習慣地拍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當然,這件事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

  一列以蒙蒂利亞為首的浩浩蕩蕩的歡迎隊伍,在公路上等候著他們,將軍乘坐在一輛西班牙總督的古式馬車上,兩頭活蹦亂跳的母騾拉著馬車緩緩而行,看到迎候的人群他不得不從馬車上走了下來,結束他乘車的旅行。雖然太陽已經偏西,美國紅樹的枝葉仍象被沼澤裡死水散發出的熱氣煮沸了似的。沼澤裡釋放出的臭氣比起港灣裡的污水來說還要好受一些,這些由屠宰場排放出的血污和廢料形成的腐水,積在那裡已有一個世紀之久了。當將軍從月牙門進入城裡時,一群在露天市場上啄食的兀鷹驚飛了起來。就在這天早上,一條瘋狗曾把幾個人咬傷,受害者的年齡不一,其中有個是卡斯蒂利亞的婦女,她本不應來這裡轉悠,直到此時,人們對發生的事情仍心有餘悸。這條狗咬傷了奴隸區的幾個小孩,但就是這幾個孩子用石塊把它砸死了。死狗被掛在校門外的一棵樹上,蒙蒂利亞將軍讓人把它焚化了。這不僅出於衛生方面的原因,而且為了制止有人用非洲巫術來驅邪消災。

  一則緊急佈告把城裡的居民從家裡攆到了大街上。6月夏至左右的下午漫長而明麗,人群裡有人舉著花環,陽臺上站滿了身穿典型西班牙女服的婦女,教堂的鐘聲、軍樂隊的樂曲聲和禮炮的轟鳴聲在海面上回蕩,但所有這一切都緩和不了人們試圖掩藏的貧困。將軍在舊馬車上揮動著帽子向人們致意,當他把眼前的寒酸接待與1813年8月他以勝利者的身份進入加拉加斯的歡迎儀式相比較時,他不得不在令人憐憫的光束下正視自己。那一次他頭戴桂冠,乘著一輛由城裡六位最漂亮的少女拉著的馬車,圍著他的是熱淚揮灑的人群,他們歡呼他是解放者,這一光榮名字使他永垂史冊。當時,加拉加斯還是西班牙殖民地省區的一個偏遠小鎮,既髒且窮又小,但是在懷念故土的鄉愁中,阿維拉(19)的那些下午還是令人心碎的。

  對往事的這兩點回憶,好象不是同一個人所能經歷的。卡塔赫納,這座無比英勇而高尚的城,這座曾數次作為總督轄區首府、並無數次被謳歌為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之一的城,連昔日的影子也看不見了。它曾九次受過海上、陸上的軍事圍困,曾數次被海盜和將軍們洗劫,然而從沒有象獨立戰爭和派別之間的戰亂加於它如此嚴重的破壞。黃金時期的豪富們逃去了他鄉,昔日的奴隸們在一錢不值的自由中茫然徘徊,幾隻象貓一樣大的耗子,從窮人們佔據的侯爵老爺們的庭院垃圾堆裡跑到街上。費利佩二世(20)曾想從埃斯科裡亞爾(21)的瞭望樓上用他的瞭望器一睹其英姿的那道堅不可摧的環狀棱堡帶,已被灌木林所掩蓋,幾乎令人難以想像它的存在。十七世紀因奴隸買賣而無比繁榮的商業只剩下幾家近似廢墟的店鋪。人們無法把昔日的光輝與今天敞口的污水溝裡的惡臭聯繫起來。將軍在蒙蒂利亞耳邊低語道,「這狗屁獨立讓我們付出了多高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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