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將軍對玩牌發生了興趣,他坐下來,一直玩到最後。對所有人來說,似乎一切又恢復了正常,不僅那天晚上,以後的晚上也是如此。「在我們還沒有拿到護照之前,我們只能這樣將就著過下去。」

  將軍說。然而,何塞·帕拉西奧斯一再提醒他說,儘管有玩牌來排遣時間,儘管有他親自關心,儘管他自己也生活在這種氣氛裡,可隨從人員中的軍官們對一無所獲的往返已經厭倦到了極點。

  沒有誰比將軍更關心軍官們的命運、他們的日常瑣事和他未來的命運了。但是當問題棘手到極點的時候,他便以自欺欺人的辦法來解決。自從發生了同威爾遜之間不愉快的事兒以及沿河旅行中的種種事之後,他已經暫時忘掉了自己的痛苦,而去關心自己的軍官,解決遇到的難題。威爾遜的行為是不可思議的,只有極度的失望才會引出他如此粗魯的反應。「他跟他爸爸一樣是個優秀軍人,」將軍在胡甯戰爭中看到他作戰的情形時曾這樣說道,「而且比他的爸爸更謙遜。」後來,在塔基戰爭之後,當蘇克雷元帥要提升他為上校而卻被他拒絕時,將軍又補充了這句話。最後,將軍強迫威爾遜接受了那個軍銜。

  不管在和平時期還是戰爭時期,將軍為大家制訂的制度不僅是一種鐵的紀律,而且要求大家依靠自己的洞察力顯示出對他的忠誠。他們都是軍人,當然和兵營裡的軍人有所不同。他們一直過著戎馬倥傯的生活,幾乎從未有過休整的時間。他們中間有著各式各樣的人,但是在獨立戰爭中最接近將軍的核心人物,他們都是在上層人物的子弟學校受過教育的美洲貴族精華。他們南征北戰,遠離家鄉,遠離妻子,遠離兒女,遠離一切,現實的需要使他們成了政治家,成了政府官員。除了伊圖爾維德和歐洲副官們之外,他們都是委內瑞拉人,而且幾乎都與將軍有血緣關係或者有姻親關係。費爾南多、何塞·勞倫西奧、伊瓦拉兄弟們、布裡塞尼奧·門德斯都是如此。階級關係和血緣關係使他們利言一致,將他們緊緊聯在一起。

  只有一個人例外,這便是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他是利亞諾省蒂納克鎮上一個接生婆和漁夫的兒子。由於這樣的出身,他皮膚黝黑,屬￿黑白混血兒的下等階層。但是將軍讓他的一個侄女費利西亞跟他結了婚。他18歲那年自願參加了解放者的隊伍,此後一直追隨將軍,直至58歲那年升為司令。他幾乎參加了獨立戰爭的所有戰役,在52次軍事行動中受了15次以上的重傷和無數次輕傷,而且是被各種不同的武器擊傷的。他的下等人的身份給他帶來的唯一不偷快是在一次豪華舞會上遭到了一位當地貴族夫人的拒絕。當將軍看到那一場面,便要求樂隊重奏華爾茲舞曲,以便他跟這位席爾瓦跳舞。

  奧利裡將軍跟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正好相反。他一頭金髮,身材魁梧,在那身佛羅倫薩制服的襯托下,顯得英俊而瀟灑。18歲那年,他作為紅色輕騎兵的掌旗官到達委內瑞拉,而後便幾乎參加了獨立戰爭的所有戰役,受到了多種訓練。他跟所有人一樣,也有過不幸的時刻。有一次,桑坦德跟何塞·安東尼奧·派斯發生爭論,將軍派他去找出一個調解的辦法,而他卻站在了桑坦德一邊。將軍氣得不再理他,將他棄之一邊達14個月之久,直到將軍怒氣消失了為止。

  他們每個人的個人功績都是無可爭議的。糟糕的是,將軍自己從來意識不到他在他們面前所擁有的權力堡壘。這個堡壘越是堅不可摧,他越認為自己是一個易於接近和寬厚仁慈的人。但是,在何塞·帕拉西奧斯把軍官們真實的精神狀態告訴他的那天晚上,將軍便完全以平等的態度跟他們玩牌,輸了也高高興興,軍官們都感到心情舒暢。

  顯然,軍官們感受到的沮喪並不是往昔的失望。他們不在乎失敗的情緒對他們的影晌,哪怕這種情緒出現在剛剛打過勝仗之後。他們不在乎強加於他們的緩慢晉升的規定,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有人覺得晉級是種特權,他們已不在乎背鄉離井的流浪生活,他們也不在乎有沒有逢場作戲的一時豔遇。由於國家財政的拮据,軍人的薪水已經降低到原來的三分之一。即使這樣,還要拖遲三個月支付,而且付的是不能保證兌換的國家公債券,他們經常都是以低價賣給投機商人。然而他們對這一切毫不在乎,就象他們不把將軍出門時那響徹整個世界的摔門聲放在心上一樣,他們甚至不在乎將軍把他們丟下任敵人宰割。總之,他們什麼都不在乎,反正光榮是屬￿別人的。他們所不能忍受的是,自從將軍決定放棄政權之後,他給他們播下的那種茫然失措的情緒,而且,隨著這種情況的繼續和沒有任何目標、任何方向的旅行被擱置,他們更加無法忍受了。

  那天晚上將軍神采飛揚,以至在洗澡的時候他對何塞·帕拉西奧斯說,他跟他的軍官之間沒有絲毫的陰影。話雖這麼說,可軍官們的印象是,他們的行為沒有使將軍產生好感或內疚,而是在他的心中播下了不信任的種子。

  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也是這麼認為的。自從那天晚上在舢舨上交談之後,將軍一直沉著臉,不與人接觸,無形之中引起了這樣的傳聞,說是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正在跟委內瑞垃的分離主義分子接觸,或者象當時另一個傳聞說的那樣,他在將軍面前已經失寵。早在四年前,將軍就從自己心中把他驅除掉了,正象驅除奧利裡·蒙蒂利亞、布裡塞尼奧·門德斯、桑塔納和其他許多人一樣,其理由很簡單,那就是將軍懷疑他企圖以犧牲軍隊的利益為代價爭取民心。象以前做的一樣,將軍派人對他進行盯梢,不放過他的任何行蹤,搜集所有對他不利的傳言,以圖使將軍在黑暗的疑團中看到一點光亮。

  一天晚上,永遠也弄不清楚當時將軍是睡著還是醒著,他聽到卡雷尼奧在隔壁房間裡說,為了祖國哪怕去叛變也是合法的。那時,將軍走過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帶到了院子裡,對他象在極特殊的場合那樣以「你」相稱,終於用他那難以抵制的魔力和誘惑力征服了他。卡雷尼奧對將軍道出了真情。的確,將軍任隨解放事業聽天由命,不顧及大家陷人孤兒般無依無靠的境地,這使他非常傷心。他的叛變計劃是誠實的。他對在那盲人般的旅行中尋求希望的計劃已多厭倦了,他無法過失去靈魂的生括,所以他決定逃往委內瑞拉去領導一場維護美洲統一的武裝暴動。

  「我覺得沒有比這更值得的事業了。」卡雷尼奧最後說。

  「你認為委內瑞拉會比在這兒對你好嗎?」將軍問他。

  卡雷尼奧不敢肯定。「怎麼說呢,不過,那兒至少是祖國。」他說。

  「你不要犯傻了,」將軍說,「對我們大家來說,祖國就是美洲,而美洲到處都是一樣:不可救藥。」

  將軍沒讓他再說下去。他跟他談了很久,每句話都仿佛是肺腑之言,儘管不管是卡雷尼奧還是任何人都永遠不會知道事實是否如此。最後。將軍在卡雷尼奧背上輕輕拍了一下,把他留在了夜的黑暗裡,自己轉身走了。

  「你不要再胡說八道,卡雷尼奧。」將軍一邊離去一邊說道,「這一切都已被雞巴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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