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
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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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下級為了討好我而繼續撒謊,事情將永遠是如此。」他說。 他沒有在碼頭上迎接他的人面前流露出他內心的痛苦,而是向他們扼要地介紹了有關他辭職的風波和聖菲的混亂狀況,他再三強調要一致支持新政府。「沒有別的出路」,他說,「要麼團結一致,要麼無政府主義」。他表示走了就不再回來了,這倒不是為他那人所周知的虛弱多病的身體尋求好轉的可能,而是因為別人的不幸給他造成了這麼多痛苦,他需要休息。但他沒有說什麼時候動身,也沒有說去什麼地方,而是文不對題地重複說他還沒有接到政府發給的出國護照。對於蒙波克斯20年來給予他的榮譽,他向他們表示感謝,並請求他們除了「市民」以外,不要再授予他別的稱號。 當人群蜂擁般湧進教堂時,聖母受孕教堂仍然披著治喪的黑紗,空氣裡還散發著葬禮上所用鮮花和燭芯的氣息。坐在隨從席上的何塞·帕拉西奧斯發覺將軍在座位裡不太好受,相反,長著漂亮的獅子般卷髮的混血兒市長,緊挨著他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怡然自在。費爾南達這位以其美洲土生土長的女性風姿給西班牙宮廷造成巨大麻煩的本胡梅亞的遺孀,借給了將軍一把檀香扇,以幫他抵禦儀式過程中困倦的侵襲。他無望地搖動著扇子,勉強感受到一絲令人寬慰的氣息,直至後來熱得使他連呼吸也覺得困難起來,他才附在市長耳邊低聲說道:「請相信我,我不配受此折磨。」 「人民的愛是有代價的,閣下。」市長答道。 「不幸得很,這不是愛,而是獵奇」,他說。 感恩詩似的儀式結束後,他深深一鞠躬向本胡梅亞的遺孀道別,並把扇子還給了她。後者試圖把扇子再給他。「請給我點面子,作為一個如此愛您的人的心意留作紀念吧,"她對他這樣說。 「可悲的是,夫人,留給我回憶的時間己不多了。」他說。 在由聖母受孕教堂去使徒聖佩德羅學校的這段路上,教堂神甫堅持以聖周用的華蓋為他遮熱避署。學校是座兩層樓的宅第,寺院式的回廊裡掛滿了蕨類植物,房子的後面,是座陽光燦爛的果園。帶有拱門的回廊,在那幾個月裡,即使在夜間,也不能住人,因為河面上吹來的陣陣微風有害于人體的健康。緊挨著大廳的那幾個房間,由於厚厚的牆壁系用灰石砌成,整天都被保持在一種秋日的涼蔭之中。 為了把一切預先準備好,何塞·帕拉西奧斯提前來到了這裡。給將軍預備的臥室,牆壁是剛剛用掃把蘸石灰水粉刷的,顯得粗糙不平,房間的光線很暗,因為只有一個朝著果園的綠色百葉窗。何塞·帕拉西奧斯讓把床調了個位置,讓對果園的窗子靠近床的尾部而不是床頭,這樣將軍可以看見金黃色的番石榴樹並享受著撲鼻的芳香。 將軍由費爾南多扶著,在聖母受孕教堂神甫的陪同下來到了聖徒佩德羅學校,神甫同時也是該校的校長。他一走進臥室門,就把背靠在牆上,窗沿上放著一個加拉巴木瓢,裡面的番石榴散發出的香味使他感到意外,這種誘人上當的芳香充滿了整個房間。他就這樣倚在那裡,兩眼緊閉,呼吸著使他憶起心碎往昔經歷的異香,直到精疲力竭。接著,認真細緻地察看了房間的各個角落,好似每件東西對他來說都是個新發現。臥室裡除了一張帶天棚的床外,一個桃花心木的衣櫃,一個同樣木質、檯面為大理石的床頭櫃,還有一張紅天鵝絨護面的安樂椅。靠窗的牆壁上,掛著一個有著羅馬數字的八角形壁鐘,指針停在一點零七分上。 「終於還有點東西仍和過去一樣!」將軍說道。 神甫甚為驚訝。「請原諒,閣下,」他說,「就鄙人所知,以前您沒有在這兒呆過。」 何塞·帕拉西奧斯也頗感意外,因為他從沒有來過這裡,但是將軍在執著地談他對往昔的回憶時列舉了如此豐富而確鑿的細節,使在場的人都感到困惑不解。然而,最後,將軍試圖以他慣常的嘲諷給大家以安慰。「也許是我過去的化身來過,」他說,這兒我們剛剛看到一個被逐出教會的人在聖周的華蓋下漫步。總之,在這樣一個城市裡,什麼事情都是可能的。」 過了一會兒,突然雷聲大作,下了一場暴雨,使城裡積水成災。將軍利用這一機會擺脫了紛至杳來的問候,他把臉朝上躺在床上,一面裝作睡覺,一面享受著番石榴的芳香,脫下的衣服被放在蔭涼處。一會兒,在暴雨過後宜於恢復體力的寂靜中,他真的睡著了。何塞·帕拉西奧斯知道他已經入睡,因為聽見他在以年輕時的清楚發音和純潔音色在說話,而這種能力只有在睡夢中他才能恢復。他說到加拉加斯,一座已成廢墟而業已不屬他的城市,牆璧上貼滿了反對他的侮辱性的標語,街道上到處流淌著人類的滾滾濁流。何塞·帕拉西奧斯坐在房間一角的安樂椅上值班,幾乎不易被人發現,他守在這裡是為了不讓任何非隨從人員聽到將軍夢囈中講的秘密。他從虛掩的房門縫裡向威爾遜上校打了個手勢,上校立即讓在花園裡走動的衛隊士兵離開了那兒。 「這裡誰也不喜歡我們,而在加拉加斯,誰也不服從我們」,將軍在夢中說,「哪兒都一樣。」 接著他背誦了一首痛苦而悲淒的聖詩,這是一種正被死亡之風一塊塊地刮走的殘剩而破碎榮譽的寫照。在將近-個小時的夢囈之後,走廊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一個傲慢的金屬般的嗓音把他驚醒了。隨著一聲刺耳的鼾聲,他眼睛也沒有睜開,就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道:「發生什麼雞巴事情了?」 原來是洛倫索卡·卡莫將軍,一位脾氣暴躁,勇猛得近乎發狂的解放戰爭的老成士,他試圖在規定接待客人的時間之前強行進人將軍的臥室。他先用馬刀抽打了一位擲彈兵中尉,然後越過威爾遜上校,只是在神甫''為''永恆權力面前他才彎腰俯首了。神甫把他引到臥室隔壁的辦公室裡。將軍聽了威爾遜的報告後,怒不可遏地叫道:「告訴片卡莫,我死了!沒有別的話,我死了!」 威爾遜上校到辦公室去見這位吵吵嚷嚷的軍人。為了來這裡,他穿上了檢閱時的軍服並佩帶了一枚軍功勳章。但他那傲慢自負的神氣此時頓然煙消雲散!眼睛裡溢滿了淚水。「威爾遜,別給我重複那樣的話了,」他說,「我已經聽見了」。 當將軍睜開眼時,看到鐘仍然停在一點零七分上。何塞·帕拉西奧斯給鐘上了弦,並憑記憶撥了撥指針,接著看了一下他的兩塊懷錶,證實時間準確無誤。過了一會兒,費爾南達·巴裡加進來了,想讓他吃點辣椒炒茄子,他不願意,儘管從昨天到現在還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但是他讓把做好的菜拿到辦公室去,以便一面接待客人一面吃。與此同時,經不住誘惑,他從裝滿了番石榴的加拉巴木瓢裡拿了一個。刹時間,果香使他如癡如醉,他貪婪地咬了一口,象孩子似地津津有味咀嚼著果肉,在把番石榴嘬了個遍後,懷著對往昔的回憶,長歎一聲,一口一口地吞食而盡。接著,他坐到吊床上,兩腿中間擱著放番石榴的加拉巴木瓢,把所有的番石榴全部吃了下去,幾乎連喘氣都沒有來得及。當他吃到最後兩個時,被何塞·帕拉西奧斯撞進來看見了。 「我們會死的。」他對將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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