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許多年之後,將軍在秘魯的庫斯科城把這話告訴了何塞·帕拉西奧斯,當時歷史已表明他就是這樣的偉人,而他自己大概也認為他勝過任何人。他沒有跟別人再提及過此事,但每當談到男爵時,他都不失時機地頌揚他的洞察力和遠見卓識,「洪堡男爵開闊了我的眼界。」

  這是將軍第四次沿著馬格達萊納河旅行,因而他難龜覺得那是在搜尋自己歷史的足跡。他第一次在馬格達萊納河上旅行是1813年,當時他是民兵上校,在他們國家被打敗,從庫拉索島的流亡生涯中來到卡塔赫納尋求將戰爭繼續打下去的契機。新格泣納達分成了一塊塊自治的地域,在西班牙人的殘酷鎮壓面前,獨立事業失去了民眾的支持,最後勝利似乎越來越渺茫。在第三次旅行時——他稱之為乘輪船旅行——解放事業已大功告成,但他那幾乎是發瘋的統一整個大陸的夢想已開始破碎。到此次旅行,亦即最後一次旅行,他的夢想已徹底破滅了。但那夢想依舊雖死猶存,他將其概括為一句話,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在我們建立一個統一的美洲政府之前,我們的敵人始終會佔有全部的優勢。」

  將軍同何塞·帕拉西奧斯有著許許多多的共同回憶,最令他們激動的回憶之一便是第一次沿馬格達萊納河的旅行,那時是沿河進行解放戰爭。將軍率領200名用五花八門的武器武裝起來的士兵,20天之內,使得馬格達萊納河流域不剩一個擁護君主政體的西班牙人。

  航行的第四天,當開始看到村邊的河岸上站著的一排排等著舢舨通過的婦女時,何塞·帕拉西奧斯意識到事情是發生了何等巨大的變化呀!「那些都是寡婦。」他說。將軍從帳篷裡探出身來看到了那些女人,她們穿著孝服,一排排站在河岸上,仿佛是在灼熱的太陽下靜息的烏鴉。她們在那兒等待著,希望得到哪怕是一聲憐憫的問候也好。安德烈斯的哥哥迭戈·伊瓦拉將軍常常說,將軍沒有生過一個兒子,但他是國家所有寡婦的父母。她們到處追隨他,而他剛用他發自肺腑的親切話語使她們活下去,那些話語是真正的帶有安慰性質的公告。儘管如此,此次當將軍看到村邊河岸上站著的一排排婦女時,他更多的是想著自己,而不是她們。

  「現在我們自己是寡婦了,」他說,「我們是孤兒,是殘廢人,是進行獨立戰爭的賦民。」

  在到達蒙波克斯之前,除了皇家港,他們沒有在任何村鎮停下來。其所以在蒙波克斯停留,是因為那是從奧卡尼亞進馬格達萊納河的出口。他們在那兒遇見了委內瑞拉將軍何塞·勞倫西奧。勞倫西奧已經完成護送嘩變的榴彈兵到達委內瑞拉邊界的使命,此時回過來又加入了隨從隊伍。

  將軍一直呆在船上,直到晚上才下船到一個臨時安排的營地去睡覺。這中間,他在船上接見了一排排寡婦和所有願意見他的在歷次戰爭中被淘汰下來的無依無靠的人。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他幾乎記得所有那些老兵。他們有的人一直呆在那兒掙扎在貧困之中,有的人曾去外地尋求新的戰爭以求生存,有的人則幹上了擋路搶劫的勾當,這跟全國難以計數的從解放軍中退伍的軍人一樣。有一位退伍軍人用一句話概括了所有人的感情:「將軍,我們現在擁有了獨立,可請您告訴我們該拿它怎麼辦。」在勝利的欣慰中,是將軍教他們這樣說話——直言不諱,有啥說啥——然而現在真理的主人變了。

  「獨立只是解決取得戰爭勝利的簡單問題,」他對他們說,「巨大的犧牲還在後邊哪,這就是要把各個國家變成一個祖國。」

  「我們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付出犧牲,將軍。」他們說。

  將軍寸步不讓:「還差得遠哪,」他說,「統一所需要作出的犧牲是不可估價的。」

  那天晚上,當他在掛著吊床的屋簷下漫步的時侯,他看到一個女人在走過時回首望著他,而更令他吃驚的是,那個女人看到他的赤裸著身子卻毫不驚慌。他甚至聽到那個女人一邊走一邊這樣唱道,「請對我說,為愛情而死再晚也不遲。」站在門廊下的護院人是醒著的。

  「這裡有女人嗎?」將軍問他。

  那男人斬釘截鐵地答道:「配得上閣下的女人一個也沒有。」

  「那麼配不上閣下的呢?」

  「也沒有」。護院人說。「在五六公里之內,絕沒有一個女人。」

  可將軍對自己看到了女人這一點堅信不移,於是便在那幢房子內到處尋找,一直找了許久。後來,他又堅持要他的副官們去打聽,以致第二天推遲了一個小時啟程,直到他得到的回答同樣是「沒有一個女人」方才罷休。此後沒有人再提這件事。可在後來的路途中,每當將軍回憶起這件事時,他還是一再堅持看到了那個女人。在許多年中間,何塞·帕拉西奧斯都無法擺脫這件事,他不得不拿出許多時間同將軍一起重溫他的生活,甚至連最無足輕重的細節都不能疏漏。唯一沒有弄得水落石出的是不知那天晚上在皇家港的幻覺是作夢還是神志錯亂,或者是看到了幽靈。

  沒有人再記起那條在路上拾到的狗,它還在船上,傷口已漸漸癒合,負責給它餵食的勤務兵終於想起了它還沒有名字。他們用酚酸為它洗了澡,為他噴灑了新型香粉,可儘管如此也難以改變它那副賴相,疥瘡的惡臭依然令人噁心。當何塞·帕拉西奧斯把它拖回來的時候,將軍正在船頭納涼。

  「我們給他起個什麼名字?」他問將軍。

  將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玻利瓦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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