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連年戰亂,政府不得民心,連愛情也變得枯燥無味起來,顯然人人都變得遊手好閒,此情此景,委實令人痛心。將軍黎明醒來時,一點精神也打不起來,坐在吊床上陷入了沉思。那一天,將軍寫完了給凱塞多總統的信之後,已把所有的覆信寫完,但是,他還是以口授情書來消磨時間。在旅行的頭幾天裡,費爾南多為他讀完了供人茶餘飯後消遣的《利馬紀事》,但他沒有做到讓將軍靜下心來再聽他朗讀別的書籍。

  那是給將軍讀的最後一本完整的書。他是一個沉默而貪婪的的讀者,不管在戰爭間歇還是在愛情生活之餘都是這樣,但他讀書沒有一定的順序和方法。他每時每刻都要別人給他朗讀,不管在怎樣的光線下,有時他在樹下散步時讀,有時他在赤道直射的陽光下讀,有時他躲在馬車鐺鐺行走在石子路上的陰影裡讀,有時在吊床上一邊口授著信件一邊搖晃著讀。一位利馬書商對他的藏書的數量之多和種類的齊全深感驚訝,他的藏書無所不包,從希臘哲學家的著作到看手相的專著,什麼都有。在年輕時,由於受到他的老師西蒙·羅德裡格斯的影響,他閱讀了大量浪漫派作家的作品,而且至今他依舊如饑似渴地閱讀這些書籍。由於他那理想主義的狂熱性格,讀那些書他覺得猶如閱讀自己寫的作品。在他整個餘生中,他始終充滿讀書的激情,盡力閱讀在手頭的所有書籍。他沒有什麼偏愛的作家,對各個不同的時代的許多作家他都喜歡。書架上總是塞得滿滿的,臥室和走廊最後都變成摞滿書籍的夾道,而且散亂的文件堆積如山,日益增多,直至使他生厭,只好到卷宗裡去尋求安息。他從來未把自己的全部藏書和文件讀完過。當他離開一個城市的時候,總是把書籍交給他最信賴的朋友照管,儘管他再也不會知道那些書的下落。動盪不定的戎馬生涯使他從玻利維亞到委內瑞拉2000多公里的路途上都留下了書籍和文件的蹤跡。

  在他視力開始減退之前,他讓他的書記官幫著他閱讀,最後,由於討厭眼鏡給他帶來的麻煩,便完全由書記官朗讀了。但是與此同時,他對閱讀的興趣也慢慢減少,而且象每次一樣,他把原因歸之於客觀。「問題是好書越來越少了」他常常這樣說。

  在令人困倦旅行中,何塞·帕拉西奧斯是唯一沒有表現出厭煩的情緒的人。炎熱和不適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彬彬有禮的風度和考究的穿著,也沒有影響他那無微不至的對將軍的侍候。他比將軍小六歲,由於一個非洲女人和一個西班牙男人的過錯,他作為一個奴隸的後代出生在將軍家裡。他從西班牙父親那兒繼承了一頭紅發和滿臉滿手雀斑以及淡藍色的眼睛。同他的貧寒出身不相稱的是,他在隨從人員巾,衣服最多也最考究。他跟隨了將軍一輩子,包括他的兩次流放,他參加了全部大戰役和全部火線戰鬥。他一直是文職官員,從來沒有穿過軍裝。

  最糟糕的是,在旅行中他必須寸步不離地跟著將軍。一天下午,將軍對在狹窄的帆布帳篷裡來回走動實在厭煩透了,於是命令停船到岸上走走。在岸邊的幹土地上,人們看到了一些印記,好象是一隻象鴕鳥似的鳥的足跡,其重量至少猶如一頭黃牛。但槳手們覺得這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因為他們說在那片荒涼地帶,經常有身軀象木棉樹一般粗大、頭長肉冠,腳如雞爪的人出沒。將軍嘲笑了這種傳說,就象他嘲笑所有超然的東西一樣。由於散步的時間比原先計劃延長了,最後他們只好在那兒露營,儘管船長和將軍的副官們都不同意這樣做,因為他們認為那地方既危險又不利於健康。由於炎熱和長腳蚊陣陣襲擊,折磨得將軍徹夜未眠。那些蚊子似乎能夠鑽過悶熱的蚊帳來叮咬他,而他又期望聽到美洲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聲。在這種情況下,隨從人員整夜都處於戒備狀態。淩晨兩點左右,將軍去跟一夥夥在篝火旁守夜的人聊天。只是到了拂曉,將軍觀賞著被噴薄欲出的旭日塗上一層金色的廣闊沼澤地,才放棄了那令他一夜未眠的幻想。「好吧,」他說,「我們得回去了,可惜沒有看到腳象雞爪一般的朋友們。」

  正當船隊準備起錨開航的時候,一隻長滿疥瘡又瘦又髒,一條腿已致殘的黑狗突然跳到了將軍的舢舨上。將軍的兩條狗立即向它發動進攻,但是那條狗以不惜一死的兇狠進行自衛,脖子被咬破了,渾身流滿血,但仍沒有敗下陣去。將軍下令將它留下來,象許多次對待街上的狗那樣,何塞·帕拉西奧斯收養了它。

  同一天,他們還收留了一位德國人,他是因為棒打他的一個船夫被扔在沙洲上的。自從上船以後,這位德國人就自稱是天文學家和植物學家。但是,交談中他完全露了餡,實際上他對天文和植物都一竅不通。相反,他卻說親眼看到了腳象雞爪的人,而且準備逮一個活的放在籠子裡到歐洲去展出,這樣的怪物只有美洲的蜘蛛女人可比擬,一個世紀前,那樣的女人在安達盧西亞港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您把我帶去,」將軍對他說,「我可以向您保證,把我作為歷史上最大的笨蛋放到籠子裡去歐洲巡迴展覽,您會掙錢更多。」

  開頭,將軍以為那位德國人是個熱情的喜劇演員,但是,當這位德國人開始講起亞歷山大·馮·洪堡男爵見不得人的下流笑話時,將軍改變了看法。「我們應該把他再扔到沙灘上去。」將軍對何塞·帕拉西奧斯說。下午,他們遇上了溯水而上的郵船,將軍耍了一點他的誘惑手腕讓郵差打開官方郵袋取到了他的信件。最後,他要求郵差幫忙把那位德國人帶到納雷港去。儘管郵船已經超重,但郵差還是答應了。那天晚上,在費爾南多為他念信時,將軍嘟嘟噥噥地罵道:「這個狗娘養的德國人,連洪堡男爵的一根頭髮絲都不如」。

  在收留那個德國人之前,航行中將軍就一直想著洪堡男爵的事。他無法想像男爵怎樣從那種險情叢生的自然環境中活了下來。他是在洪堡男爵從晝夜平分線上的國家考察回來時在巴黎認識他的。無論是男爵的聰慧博學和英俊瀟灑的外貌均令他折服,他認為男爵的相貌連女人也會自歎不如。相反,他對男爵斷言美洲西班牙殖民地獨立的條件已經成熟這一論點卻不甚信服。男爵斬釘截鐵地下這個結論時,將軍甚至連這樣的幻想還不曾產生。

  「唯一缺少的是一個偉人。」洪堡男爵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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