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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第三章

  【我命裡註定要過戲劇般的生活。】

  儘管公告宣佈將軍到來時不組織公開的歡迎,但還是有一支歡快的馬隊來到港口迎接他。鎮長波薩達·古鐵雷斯組織了一支樂隊,並命令放煙火三天。但是在隨員還沒有走進繁華的商業區之前,一陣大雨把歡迎儀式破壞了。那是一陣提早到來的大暴雨,街上頓時積滿了水,淹沒了貧民區,但天氣依然那麼炎熱。在喧囂聲中人們互致問候,有人又說出了那句永存的蠢話:「這兒太炎熱了,連雞下的蛋都象炒過似的。」這一慣有的災難連續三天沒有任何改變。在午間人們昏昏欲睡時,一片黑雲從山上飄下來,壓在城市上空,瞬間大雨傾盆而下。隨後,太陽複又閃爍在透明的天空,象從前一樣熱辣辣地照射著大地,而市民則清掃街上大雨沖積的瓦礫。每天上午都有那樣的烏雲在山頂上積聚。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在戶外,人們時時都在遭受著熱浪的襲擊。

  由於發燒,將軍的身休極度虛弱,好不容易才支撐住參加完官方的歡迎儀式。市政廳的空氣熱得象鍋裡的蒸氣一般,但是,將軍象一位謹慎的牧師佈道似的度過了難關。他十分緩慢地拖著長腔和人們交談,而且一直沒有離開安樂椅。一個帶著天使翅膀、穿著飄飄欲飛的衣衫的12歲小姑娘背誦一首歌頌將軍偉大功績的詩篇,由於著急,她憋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她背錯了,打算回過頭來重背,但怎麼背也接不上。她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拿她那雙帶有幾分恐懼的小眼睛盯著將軍。將軍對她微微一笑,露出願意相助的神氣,低聲提醒了她忘記的詩句:

  您劍上的閃光,

  是您光榮的生動寫照。

  在他掌權的最初年代,將軍從不錯過舉行盛大宴會的機會。在宴會上,他對來賓們總是勸吃勸喝,直到他們喝得酩酊大醉為止。對於這一花天酒地的過去,唯一給他留下來的只是一些刻著他的縮寫名宇的個人餐具。每逢赴宴時,何塞·帕拉西奧斯都為他帶上這些餐具。在洪達的招待會上,他儼然接受了坐首席的這一榮譽,但他只喝了一杯波爾多葡萄酒,稍稍嘗了點河龜湯。他很不喜歡這種湯的味道。

  他早早退了席,到波薩達·古鐵雷斯上校為他在自己家中準備好的舒適臥室裡去休息。但是,人們第二天要到聖菲的消息驅散了他僅有的一點睡意。他惶惶不安,坐臥不寧,在間隔了三天之後,又重新想起了他的不幸,再次用那些怪癖的問題去折磨何塞·帕拉西奧斯。他想知道,自他走後聖菲發生的事,在新政府管理下城市的情況,以及沒有他的情況下那裡的生活狀況。有一次,在他傷感之極時這樣說過:「美洲是發瘋了的半個地球。」在供達市度過的那第一個夜晚,他更有理由這麼認為。

  那天晚上。在蚊子的襲擾下他幾乎徹夜未眠,因為他拒絕在蚊帳中睡覺。有時,他在房間裡自言自語地踱來踱去,有時,他在吊床上猛烈地搖晃著,有時,他蜷曲在毛毯裡任憑高燒來折磨他,在大汗淋漓中幾乎是喊叫地說著胡話。何塞·帕拉西奧斯跟他在一起熬夜,回答著他的問題並及時告訴他到了什麼時間。他無須去看掛在毛坎肩鈕扣上的懷錶,因為時間就裝在他的心中。當將軍自己無力把吊床擺動起來時,他便來幫助他。他用一塊破布驅趕著蚊子,直到將軍終於睡著一個多小時。但是,在天將破曉的時候,將軍突然醒了過來,因為他聽到了院子裡牲畜的嘶叫聲和人們的說話聲。他穿著睡衣來到室外,等著郵差。

  將軍的墨西哥副官、年輕的阿古斯丁·伊圖爾維德上尉跟郵政馬隊一起到了,他在聖菲由於最後時刻的某些不便耽擱了一些時間。他帶來了蘇克雷元帥的一封信,元帥為沒能及時趕到為將軍送行而感到深深的惋惜。郵差還帶來了卡尤多總統兩天前寫的一封信。稍後,市長波薩達·古鐵雷斯拿著星期日的剪報走進臥室,而將軍卻要求他為他讀信,因為當時的光線模糊了將軍的視線。

  信裡帶來的消息是星期日聖菲的雨終於停了,許多人帶著孩子去了牧場。他們盆子裡裝著烤乳豬、烤牛肉、米腸和乾酪拌土豆。他們在明媚的陽光下,坐在草地上用午餐,在那座喧囂的城市裡,好久沒見到這樣的陽光了。五月份的這一奇跡驅散了星期六的緊張氣氛,聖·巴爾托洛梅學校的學生們又湧上了街頭,這次的活動是演一齣人們己看過多次的獨幕諷刺喜劇,但是沒得到任何反響。黃昏前,學生們百無聊賴地散去了。到了星期天,他們把演戲的獵槍換成了高音歌唱家,為坐在牧場上曬太陽的人們演唱班布科舞曲,直到下午五點鐘天空毫無預兆地突然降雨,娛樂活動才告結束。

  波薩達·古鐵雷斯停止了讀信。「在這個世界上,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玷污您的光榮。」他對將軍說,「不管別人怎麼說,不論在什麼地方,閣下也仍舊是最偉大的哥倫比亞人。」

  「這我不懷疑,」將軍說,「你瞧,我剛一離開,太陽便又光芒萬丈了。」

  信中唯一令他不悅的是共和國代理總統本人輕率地以官方的口氣稱桑坦德的支持者為自由党人。「不知那些政客們從何處盜用了稱自己為自由黨人的權利。」將軍說,「他們盜用了這個詞正如他們把落入自己手中的一切都據為己有一樣。」他從吊床上跳下來,一邊象戰士那樣在房間裡邁著大步從這頭走到那頭,一邊續續向市長發洩自己的憤懣。「事實是,這裡除了擁護我的政黨和反對我的政黨外,不存在別的政黨。您比誰都更清楚,」他象作結論似地說:「儘管別人不相信,要論自由黨人,沒有人比我更貨真價實。」

  後來,市長的一位私人使者捎來口信,說曼努埃拉·薩恩斯之所以沒有給他寫信,是因為郵局斷然拒絕接受她的信件。那口信是曼努埃拉本人捎來的,她當天便給代理總統寫了信,抗議他發佈這一禁令。也正是這位代理總統使她來來回回奔波了不知多少次,到頭來得到的是將軍的流放和她的忘卻。然而,同深知那一愛情的種種挫折和不幸的波薩達·古鐵雷斯預料的相反,將軍聽到這一壞消息後卻微微笑了。「這種衝突發生在我那可愛的瘋女人身上是自然而然的。」

  何塞·帕拉西奧斯對洪達市三天的日程安排很不滿意,他覺得那種安排對將軍缺乏尊重。令他驚訝的是他們邀請將軍參觀離城40幾公里的聖安娜銀礦,然而,更令他驚訝的是將軍居然接受了,而令他比這驚訝得多的是將軍還下了一個地下坑道。最糟糕的是,在回城的路上,儘管將軍發著高燒、腦袋疼得像是要爆炸,他卻跳到一條河的緩流處游泳。在很久以前的日子裡,他曾打賭要縛著一隻手穿過平原上的一條激流,並且打敗最優秀的游泳運動員。而這一次,不管怎麼說,他還是輕輕地遊了半小時,不過,看見了他那瘦狗一般的肋骨和發育不良的小腿的人都無法理解為什麼他的身體如此瘦弱居然還能在世上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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