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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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天晚上,市政府為他舉行了一場豪華舞會,但是他藉口遊玩過累沒有參加。從下午五點起,他便關在臥室裡,向費爾南多口授給多明戈·卡尤多將軍的回信,並且又讓他讀了幾頁利馬的言情故事,其中有一個故事,是以他為主人公的。接著,他洗了一個溫水澡,靜靜地躺在吊床上在輕風拂弄下聽著從舞會上傳來的一陣陣樂曲。後來,在何塞·帕拉西奧斯將要照顧他入睡的時候,忽然聽他說道:「你記得這支華爾茲舞曲嗎?」為了讓他的管家記起來,將軍用口哨吹了幾個節拍,但帕拉西奧斯還是想不起來。「這是我們從丘基薩卡到利馬的那天晚上演奏次數最多的一支華爾茲。」將軍說。何塞·帕拉西奧斯還是沒有記起來,但他永遠不會忘記1826年2月8日那個光榮的夜晚。那天上午,利馬為他們舉行了一個隆重的招待會,將軍在宴會上每碰一次杯就說一句:「在廣大的秘魯領土上,已沒有一個西班牙人。」那一天,整個廣闊大陸的獨立終於實現了,照他的話說,他要把這塊大陸變成最廣大,或者說最非凡,或者說最強大的國家聯盟,這個聯盟在世界上是史無前例的。舞會開得熱火朝天,將軍一直跳著,華爾茲舞曲奏了一次又一次,以便使所有的利馬貴婦都能得到一次與他共舞的殊榮。他那些身著城裡最考究制服的軍官們,也學著他的榜樣,起勁地翩翩起舞,因為他們也都是些華爾茲舞能手。這次舞會將為他們留下永久的記憶,而他們的舞伴將比戰爭的榮譽更久遠地銘刻在他們心中。 而在洪達的這一晚上,舞會的序曲便是令人重溫舊夢約的華爾茲,於是特軍在吊床上等著第二次演奏這支曲子。但是,接下來樂隊再沒有重新演奏華爾茲,將軍憋不住了便從吊床上跳下來,穿上去銀礦參觀的那身獵裝,沒有預先通知就進了舞場。他差不多跳了三個小時,每奏一支舞曲便換一個舞伴,大概是為了用他的縷縷懷舊的情絲重新回憶昔日光輝的時日。那些夢幻般的年代已屬遙遠的過去,當時,在所有人都跳得精疲力盡時,他一個人卻在空曠的大廳裡和最後一個舞伴一直跳到黎明。因為舞蹈使他充滿激情,甚至在沒有舞伴的時候,他可以獨自跳舞,沒有樂隊的時候,他自己用口哨吹奏著樂曲跳舞,有時為了表示他極大的歡樂,他甚至洋洋自得地爬到飯廳的桌子上去跳舞。而如今,他己感到體力不支,在舞曲間歇中,他不得不以嗅聞用香水泡過的手帕來恢復體力。但是,他以年輕人的敏捷舞姿跳得如此熱情奔放,以致無形中打破了他已病入膏肓的傳說。 半夜過後不久,當他回到臥室中時,有人通報說有個女人在客廳裡等他。那女人優雅而傲慢,渾身散發著春日鮮花般的芳香。她身穿天鵝絨的長袖上衣,腳登精美的熟山羊皮的馬靴,頭戴一頂掛著面紗的中世紀貴婦人的禮帽。將軍為她這身打扮和來訪的時刻倍感驚訝,恭恭敬敬地朝她一鞠躬。女士沒有講話,只是托起一枚用長鏈子掛在脖子上的圓形頸飾,讓將軍看。將軍馬上認了出來,不禁又是一驚:「米蘭達·林達薩!」他喊道。 「是我,」她說,「儘管我已不是從前的那個米蘭達·林達薩!」 她那大提琴般的聲音熱烈而深沉,稍稍帶一點她的母語英語的音調。那聲音大概喚起了他難以複得的回憶。他打了個手勢,讓站在門口待奉他的哨兵退去,爾後在她的對面坐下來。他坐得離她是那麼近,可以說是促膝而坐,並且拉住了她的手。 他們是15年前在牙買加首都金斯敦相識的,當時將軍在過第二次流亡生活,他們在英國商人馬克斯韋爾·亞斯洛波家一次午餐會上邂逅。她是一位名叫倫敦·林達薩先生的獨生女,當時這位英國退休外交官住在牙買加的一家蔗塘廠裡寫他的六卷回憶錄——這部回憶錄沒有一個人讀過。儘管米蘭達天生麗質,而且對那位流亡青年一見鍾情,但這位青年卻沒有把她放在心上,他正在期待著另個女人,而沒有把任何別的女人放在眼裡。 她應該永遠記得,他像是一個比他的實際年齡32歲大得多的男人,長得瘦骨嶙峋,面無血色,連鬢胡和唇邊的胡髭硬得象個黑白混血人,長髮披肩。他象當地貴族青年一樣,一身英國人打扮,系一條白色領帶,穿一身對當地氣候來講實在太厚的制服,羅曼蒂克地在扣眼上插上朵桅子花。就因為這麼一身穿著,1810年的一個放蕩的夜晚,一個高級妓女在倫敦的一家妓院裡將他誤認為是一個希臘雞奸者。 不管從哪個角度講,他身上最令人難忘的是那雙充滿幻覺的眼睛和那帶著猛禽般的顫音與口若懸河的交談。最奇特的是他總是低垂著雙目,不去正面看同桌就餐的人,卻能吸引著他們的注意力。他講話時抑揚頓挫,發音清晰得如同加那利群島人,語調又似馬德裡有修養的人。那天飯桌上有兩個不懂西班牙語的客人,他用很初級的英語同他們講話,勉勉強強可以聽得懂。 午餐中間,他不去注意任何人,而只注意自己的幻影。他不停地講著話,慷慨激昂,顯得十分博學,不時地說些無處查考的預言家的格言,其中很多話幾天之後,便載入了金斯敦的一家報紙上的史詩般的公告裡,歷史將這份公告稱之為《牙買加書信》。「不是西班牙人,而是我們自己的不團結將我們又重新置於被奴役的狀態。」他說。談到美洲的偉大、資源和力量時,他幾次說道:「我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類。」回到家中,當米蘭達的父親問她那個攪得島上的西班牙代理人如此不安的反叛者怎麼樣時,她只說了一句話:「他自認為是波拿巴。」 幾天之後,他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上面詳細地寫著要他下星期六晚上九點鐘如何同她幽會,邀他獨自一人徒步去一個無人居住的地方。那種舉動不僅使他要冒生命危險,而且也是拿美洲的命運冒險,因為他是起義被鎮壓後唯保留下來的一點力量。在五年充滿風險和艱難曲折的獨立戰爭之後,西班牙剛剛又恢復了新格拉納達總督領地和委內瑞拉總督轄區,這兩個國家沒有抵抗住被稱為綏靖專家的巴勃羅·莫裡略將軍的兇猛進攻。根據識文斷字者的簡單公式,愛國者最高統帥部的全體成員都被殺死了。 拉美有文化的一代從墨西哥到拉普拉塔河播下了獨立的種子,而將軍是最自信、最頑強、最有遠見卓識的人,而且也是最善於把政治才華和戰爭的直覺揉合在一起的人。此時他跟他的兩個軍事助手、兩個被解放的、以後繼續為他效勞的年輕農奴以及何塞·帕拉西奧斯住在租來的一所兩間一套的房子裡。在這種晴況下,晚上不帶警衛徒步去赴一次沒有把握的約會,不僅是一次無益的冒險,而且也是一種不明智的舉動。但是,儘管他十分重視他的生命和事業,他仍然覺得沒有任何事情比一個美麗女人的約會對他更具有誘惑力。 米蘭達騎馬在預先約定地點等他,也是獨自一人。她用馬馱著他在一條不顯眼的小道上前進。遠處的大海上,雷鳴電閃連成一片,似乎馬上就要下雨。一群深暗色的狗圍著馬轉來轉去,在夜幕下吠叫,他不時用語調溫柔的英語低聲阻喝著。他們經過的地方離蔗糖廠很近,倫敦·林達薩先生就在那兒撰寫回憶錄。沒有人比將軍記得更清楚,他們涉水過一條河底盡是石子的小河,在河的彼岸進入一片松林,松林的盡頭,有一座被遺棄的教堂,他們在那兒下了馬,手牽手穿過陰暗的祈禱室,走進搖搖欲墜的聖器室。聖器室由釘在牆上的一支火炬的微光照耀著,裡面除了兩根用斧頭砍鑿的樹幹之外,投有任何家具。此時他們互相看到了對方的臉。他穿著長袖襯衫,頭髮象一條馬尾似地用一條絲帶系在後頸上。米蘭達覺得他比那天午餐時更為年輕和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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