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女院長的誤解,倒給何塞·帕拉西奧斯提供了機會。他讓主人躺在修道完的木棉樹下休息,裹著一條毛毯出汗退燒。就這樣,他站在那兒,只是聽著見習修女們在一位年齡較大的修女的豎琴伴奏下唱著一支又一支當地情歌。最後,一位修女手裡端著一頂草帽,在修道院裡到處請求施捨。當她走過來時,彈豎琴的修女對她說:「請不要向病人要錢,」但是見習修女沒有理睬她的話。將軍看都沒有看那位討錢的修女,只是苦笑著對她說:「我還要別人施捨給我呢,孩子。」威爾遜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了一份錢給了修女。對他這慷慨之舉,將軍親切地嘲弄道,「您看,上校,這就是榮譽的代價」。後來,不管是在修道院還是在此後的路途中,居然沒有一個人認出這位新共和國最著名的人物。對此,連威爾遜本人也感到驚訝。無疑,對將軍來說,那也是離奇的事情。

  「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第二個夜晚他們是在瓜杜阿斯鎮附近的旅店——從前是一個煙廠——度過的,人們在那兒等著將軍,為的是給他舉行一種洗刷恥辱的儀式,儘管將軍並不願這樣。房子寬大而陰暗,那種氣氛本身就給人們以一種奇異的鬱悶的感覺。附近雜草叢生,黑色湍急的河水洶湧澎湃,發出一種轟轟隆隆的響聲,向平原奔騰而來,仿佛要摧垮一切似的。將軍熟悉這個地方,第一次路過那兒時他就說道:「如果我要對某個人進行巧妙的伏擊,我將選擇這兒。」將軍以前行軍都繞開這個地方,因為這使他常常聯想起貝魯埃科斯山。那是去基多的一道險關,即使最大膽的人也都要繞道而行。有一次,將軍不顧眾人的意見,在離瓜杜阿斯十幾公里的地方紮了營,因為他覺得自己不忍目睹鎮上的悲涼景象。但是,這一次,儘管他勞累不堪,而且時而伴有高燒,他還是覺得鎮上的悲涼比那些不幸的朋友們要為他舉行的同情宴會更加可以忍受。

  看到他到來時身體如此虛弱,店主人建議他找住在附近路邊的一個印第安人來看病。那些印第安人,只要聞一下患者出汗的衣服,不管離多遠,甚至從未見過病人,便可診斷病情,將病醫治好。將軍嘲笑他過於輕信,並且不允許他的人同印第安巫師有任何接觸。既然他連醫生都不相信——他稱醫生是以別人的痛苦作買賣的人——又何能指望他將自己的命運交給鄉村野道上的巫師?最後,為了進一步證明他對醫學的蔑視,他沒有住在別人出於照顧他的身體為他準備的舒適臥室裡,而是在山谷上方寬大的露天走廊裡掛起吊床,頂著露水在那兒過夜。

  整整一天,他除了在清晨喝了一杯藥湯外沒有進食。此時他同軍官們一起坐到餐桌上來也只是出於禮貌。儘管他比任何人都更能適應行軍的艱苦生活,在吃喝上也只比苦行者稍為遜色一點,但他卻象一個上等的歐洲人那樣熟悉王室的飲料和烹調術。第一次出國旅行,他便從法國人那兒學會了一邊吃飯一邊談論飯菜的習慣。那天晚上,他只喝了半杯葡萄酒,出於好奇嘗了點鹿肉,因為主人說發磷光的肉有一種茉莉花味,他的軍官們也這麼認為,他想親口證實一下。整個晚餐中間,他只說了兩句話,而且這兩句話也象在行軍途中說的那樣有氣無力。但是,對他力圖用自己的得體舉止來淡化他政壇上的厄運和虛弱的身體所帶來的酸楚的努力,大家還是十分讚賞的。他一句話也沒有再提政治,也沒有涉及週六的不幸事件。說真話,一個人在受了侮辱之後,心中的怒火和怨恨都是難以克服的。

  還沒有等大家吃完飯,將軍便請求准許他退席。他穿上長睡衣,戴上睡帽,由於發燒而渾身哆嗦。他躺在了吊床上。夜,是涼爽的,一輪枯黃色的圓月從山巒中升起,但是此刻他沒有賞月的閒情逸致。在離走廊幾步遠的地方,警衛人員齊聲唱起了流行民歌。按照他從前的一項命令,警衛人員必須要在他的臥室附近宿營,就象羅馬獨裁者胡利奧·凱撒的兵團那樣,通過士兵們夜間的交談,來及時掌握他們的思想和情緒。將軍夜間失眠,沒有絲毫困意,他常常走到士兵的營房去,不少次他跟士兵在一起唱著軍營頌歌或即興編出的互相逗樂的歌曲,在熱烈的節日氣氛中迎來黎明。但是,那天晚上他一聽到歌聲就感到心煩,命令不要再唱。由於發燒,岩石間河水潺潺聲使他聽起來象轟鳴一般,他不禁夢吃般地喊道:「討厭透了!我們能不能讓它停止一分鐘。」

  然而,河水依舊在奔流著。何塞·帕拉西奧斯打算從藥箱裡選出一種鎮靜劑使他安靜下來,但是將軍拒絕服用。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將軍提及辭職的事:「我剛剛由於錯服了嘔吐劑而放棄了政權,我不準備再放棄生命。」數年前,當醫生用一種含砷的藥水治癒了他的間日症時,他也說了同樣的話。當時他服了這種藥後,險些兒被痢疾奪去了生命。從那時開始,他唯一接受的藥物便是瀉藥。為了治療他的頑固的便秘,他毫不猶豫地每週吃上幾次。在便秘最嚴重的時候,他還用一種山扁豆製成了灌腸劑。

  半夜過後不久,何塞·帕拉西奧斯一邊聽著別人的夢囈,一邊感到體力不支,竟躺在磚地上睡著了。當他醒來時,將軍已不在吊床上,被汗水濕透的睡衣掉在了地上。這並不奇怪。他有一個習慣,當屋子裡沒有任何人的時候,他便離開床鋪,赤著身子蹓躂到黎明,以消磨失眠的時間。但是,那天晚上何塞·帕拉西奧斯卻對他的健康十分擔心。他剛剛熬過了倒黴的一天,這陰冷和潮濕的氣候對他到野外散步是不大適宜的。在淡淡的月光下,何塞·帕拉西奧斯拿著一條毛毯在屋子裡到處尋找將軍,最後發現他躺在走廊靠牆的一條石凳上,象一尊雕象躺在靈樞上似的。將軍轉過身來,目光炯炯有神,身上已經退燒。

  「這次又象帕亞拉的聖胡安之夜一樣,」他說,「可惜雷娜·瑪麗亞·路易莎沒有在場。」

  何塞·帕拉西奧斯十分理解將軍的這一回憶。他指的是1820年1月的一個夜晚,當時他帶著2000名戰士到了委內瑞拉阿普雷高原的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他己從西班牙的統治下解放出18個省。他掌握了原新格拉納達總督管轄區的所有領土,全面統治了委內瑞拉和基多,將它們聯合為哥倫比亞共和國。那是他第一次當總統和軍隊總司令。他的最後幻想是把戰爭擴大到南方,實現他創建世界上最大國家的理想,把北起墨西哥,南到智利合恩角的廣闊疆土變成一個自由統一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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