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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第一天的行程最令人難受,甚至對那些病情比將軍輕的人來說也是如此。出發的那天清晨,他感到聖菲的大街上有一種潛在的敵對氣氛,這使他心緒不寧。黎明在濛濛細雨中到來,街上只看到一些離群的母牛,但從四周可以感受到敵人的仇恨。儘管政府早已料到,即使安排將軍走最偏僻的街道,將軍還是看到了寫在修道院牆上的一些辱駡他的標語。何塞·帕拉西奧斯和將軍並肩騎著馬,跟往常一樣,即使在戰火紛飛中,他都穿著那件莊重的長禮服,絲綢領帶上別著黃玉別針,手上戴著山羊羔皮手套,花緞坎肩上用兩條交叉的長鏈掛著兩塊同樣的懷錶。馬具是波托西的銀製品,馬刺是金制的,因此在安第斯山的兩三個村莊裡,人們曾誤認為他是總統。儘管如此,應該說,他對他的主人也是如此恭敬,照顧得如此無微不至,將他們視同一人是不可想像的。他對將軍是如此地瞭解,又是如此地忠心耿耿,因此對那種流亡者的告別,跟將軍有著同樣的體會。在這座城市裡,過去只要一聽到將軍駕到,到處一片沸騰,象過節一般。在三年以前,當將軍滿載著任何一個活著的還是死去的美洲人都未曾得到的榮譽從乏味的南方戰場上歸來時,他在這兒受到了劃時代的歡迎。當時人們在大街上抓住他的馬韁截住他,向他抱怨公共設施不佳、財務稅收過重、或者請求他給些恩賜,有的也許只是想站在他的身邊,領略一下他的偉大光輝。他對那些大街小巷中發出的請求是如此的認真,簡直象對待最重要的國家大事一般。他對每個人的家務事、生意狀況、身體健康等方面都有著驚人的瞭解,以致跟他交談的所有人都感到一時跟他分享了參政的愉快。

  如今,誰也不再認為他就是那位昔日的將軍,誰也不相信他以逃犯一樣的謹慎永遠地離開的這座陰鬱的城市就是原來那座城市。在那些死氣沉沉的狹窄的街道上排列著同樣的灰瓦屋頂的、帶有濃郁香氣的室內花園的房子,而將軍則從來沒有感到過象今天這樣落魄,象個異鄉客。村民們都在慢悠悠地做著飯,他們那矯揉造作的舉止和混血人的土語,與其說是想告訴人們什麼,倒不如說是想對人們隱瞞什麼。儘管如此,當時他覺得仿佛自己的想像在欺騙著他,但那的確是座多霧的、寒風刺骨的城市,而且他在沒有見到這座城市之前,就選定了它創建自己的功績。他愛它勝過愛其他任何城市,將它理想化,把它視為他生命的中心和發源地,把它當作是半個世界的首都。

  最後,將軍本人都為自己的威信掃地而感到驚訝。政府即使在不太危險的地方都佈置了暗哨,這使前一天下午那些將他的模擬像槍決的憤怒人群無法在他經過時靠近他。但是,在整個路途中,都可以聽到從遠方傳來同一種聲音:「香——腸」!唯一對他表示同情的人是一個過路的女人,她在他經過時對他說:「上帝保佑你,幽靈。」

  似乎沒有人聽到那女人講的話。將軍滿臉愁容,陷入了沉思。他繼續騎著馬,對周圍的一切漠然而視,直到走上那廣闊的郊外平原。「四街」口是石子路的起點,曼努埃拉獨自騎馬等待著將軍的隊伍從那裡通過,遠遠地向他招手作最後告別。將軍也同樣揮手向她致意,爾後繼續行進。從此,他們再沒有見過面。

  過了一會,雨停了,蔚藍色的天空變得晶瑩透明。在將軍全部行軍途中,看到兩座積雪的火山一直在天邊紋絲不動。但是,此刻將軍沒有對自然美景表現出激情,也沒有注意匆匆而行中一個個被拋在身後的村莊,更沒有去理會途中那些陌生地向他告別的人。而令他的陪同者最感驚奇的是,他居然沒有對平原上那麼多養馬場裡的雄壯地馬群深情地看上一眼。他曾多次說過,那是世界上他最喜歡看到的場景。將軍的隊伍在法卡塔蒂瓦鎮度過了第一個夜晚,他在那兒告別了前來送行的人,然後帶著隨從人員繼續前進。除了何塞·帕拉西奧斯外,他的幕僚還有五個人:在作戰中受傷失去右臂的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將軍,他的愛爾蘭副官貝爾福特·因托恩·威爾遜上校,此人是幾乎參與了歐洲所有戰爭的老將軍羅伯托·威爾遜先生的兒子,他的侄子費爾南多擔任他的副官兼中尉銜書記官,是在第一共和國時期死於海難的他的長兄的兒子,他的親戚和副官安德烈斯·伊瓦拉上尉,兩年前在九·二五襲擊中,右臂被砍傷致殘;還有在獨立戰爭中身經百戰的何塞·德拉·克魯斯 ·帕雷德斯上校。儀仗隊由在委內瑞拉部隊中精選的一百名輕騎兵和榴彈手組成。

  何塞·帕拉西奧斯對在上次秘魯(12)戰爭中作為戰利品得到的兩條狗特別關心。那兩條狗既美麗又勇敢,在總統遭到謀殺的那個夜晚,在它們的兩個夥伴被人用刀砍死之前,它們一直在聖菲的政府大廈守夜。在從利馬去基多,從基多去聖菲,從聖菲去加拉加斯,以及又返回基多和瓜亞基爾的旅途中,兩條狗一直走在犬畜隊旁邊,照看著輜重。在最後一次從聖菲去卡塔赫納的行軍途中,它們也是這樣,儘管這次輜重又象從前那麼多,而且還有軍隊護衛。

  清晨,將軍在法卡塔蒂瓦鎮醒來時顯得有些無精打采。隨著他們沿著一條山丘起伏的小道從高原上往下走去,氣候逐漸暖和了起來,陽光不再那麼耀眼,他的情緒也慢慢開始好轉。有幾次,由於擔心他的身體,人們請他下馬休息,但是他寧願不進午餐一直走到氣候炎熱的地方。他說騎在馬上便於思考,而且,他喜歡日夜兼程。為了不把馬匹累死,需要經常輪換坐騎。他有著一雙老騎士的羅圈腿和習慣于帶著馬刺睡覺的方式,他的臀部長起一層高低不平的老繭,硬得象理髮師磨刀的皮帶,這使他得到了「鐵臀」的美稱。自從獨立戰爭開始之後,他已騎馬行走了九萬九千公里,相當於繞地球兩圈多。從來沒有人否認過他邊騎馬邊睡覺的神話。

  中午過後,當人們開始被從山谷中升起的熱氣燎烤時,大家都同意停下來在一座修道院裡休息一下。女修道院長親自接待了將軍的人馬,一夥當地見習修女為他們分發了剛從爐子裡取出來的杏仁糖糕和即將發酵的玉米碴粥。當看到將軍的衣冠不整和疲憊已極的先頭部隊時,女院長大概會以為威爾遜上校是最高統帥,也許因為他有一頭金髮,儀錶堂堂,又穿著一身考究的軍服,她一個勁兒地以女人的百般殷勤和恭敬照顧他,這引起了人們不懷好意的種種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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