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在離開聖菲之前,將軍把剩下的為數不多的貴重物品拍賣一空,以充實他的錢庫。除了馬匹之外,他還賣掉了在波托西過豪華生活時使用的銀餐具。造幣廠在出價時,只考慮這套餐具的金屬本身價值,根本不考慮其極為寶貴的藝術和歷史價值,最後以2500比索成交。結算之後,他可以帶走6600比索30生太伏的現金,一張從卡塔赫納國庫支出的8000比索的匯票,一筆由議會給他的終生養老金,還有分開裝在各個箱子裡的600盎司多一點的金子。這筆錢財對一個富有的人來講,應該說是很可憐的。在他誕生的時候,他們家是美洲最富有的家族之一。

  出發的那天早晨,在將軍穿衣服的時候。何塞·帕拉西奧斯不慌不忙地收拾好行李,那裡只有將軍的兩套很舊的換洗內衣,兩件平時穿用的襯衫,一套雙排扣的軍用制服,據說那扣子是用阿塔瓦爾帕產的赤金制做的,還有蘇克雷元帥從玻利維亞給他帶來的一頂絲織睡帽和一頂紅色風帽。至於腳上穿的,他只為將軍帶了幾雙便鞋和漆皮靴子,而且皮靴還是馬上要穿到腳上去的。在何塞·帕拉西奧斯的私人箱子裡,除了急救藥品和其他一點貴重東西外,還裝有盧梭的《社會契約》和意大利拉伊蒙多·蒙特庫科利將軍的《軍事藝術》。這兩部珍本書,當年曾屬￿拿破崙,是副武官威爾遜的父親羅伯托·威爾遜先生贈給將軍的。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全部塞在一個戰士的背囊裡。當將軍看到何塞·帕拉西奧斯一切準備就緒,欲到隨從官員待命的大廳時,不禁感慨萬分地說道:「我親愛的何塞,我們從未想到過,那麼多的榮譽,竟一隻鞋子就裝下了。」

  話雖這麼說,可他的六匹馱騾還馱著裝有勳章、金餐具和其他各種精品的箱子,十個私人紙箱,兩箱舊書,至少五箱衣服,以及幾箱亂七八糟好壞不分,誰也沒有耐心去數過的東西。不過,那些東西跟他三年前從利馬回來時帶的行李相比,真有天壤之別。當時他身兼三職:玻利維亞總統、哥倫比亞總統和秘魯的獨裁者。從利馬出發的馬隊馱著72個大箱子,還有裝著無數價值連城的財寶的400多個盒子。即使這樣,他還不得不把600多本書白白扔在了基多。

  差不多已是清晨六點鐘,濛濛細雨已經停歇,但周圍依然是那樣混濁和寒冷,營房開始散發出一種慣常的刺鼻的味道。當看到將軍沉著臉在副官們的前簇後擁下從走廊的盡頭走過來時,輕騎兵和榴彈手們爭先恐後地紛紛站起身來。在晨曦中,他們看到將軍臉色鐵青,鬥蓬斜披在肩上,一頂大沿帽將他的臉遮住,顯得更加灰暗。他用一塊浸過香水的手帕堵著嘴,那是安第斯人的一種迷信習慣,據說這樣可以在突然走向室外時,避免受惡濁空氣的傷害。他沒有戴任何表示他的身份的徽章,也沒有佩帶顯示他當年無上權力的標記,然而權力的光環還是使他在浩浩蕩蕩的隨從軍官中鶴立雞群。他沿著室內花園的四周鋪著席子的走廊緩緩向客廳走去,他對那些他走過時立正致敬的衛兵漠然置之。在進人客廳之前,他像教士們一樣從嘴上取下手帕塞進袖口,又摘下帽子遞給一位副官。

  除了警衛人員外,從黎明開始,又陸續來了些軍人和民眾,他們現在正在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喝咖啡,那色彩昏暗的服飾的和有意壓低的談話聲,使大廳裡的氣氛莊嚴、憂鬱而又十分的奇特。突然,一位外交官尖厲的聲音蓋過了人們的竊竊低語,高聲喊道:「這簡直像舉行葬禮!」

  他的話音剛落,便感到背後飄來一股香水味,而且這味道立刻彌漫在整個大廳,他轉過身去,想到剛剛進來的幽靈很可能聽到了他的粗話,心神十分不安。不過那擔心是多餘的,儘管將軍最後一次訪問歐洲已經過去24年——當時他還十分年輕——但他對歐洲的懷念遠遠勝過對它的仇恨。因此將軍首先朝那位外交官走過去,彬彬有禮地向他打招呼,給了他英國人應該享受的禮遇。

  「我希望今年秋天海德公園的霧不要太多。」將軍說道。

  外交官躊躇了一下,因為那幾天他聽說將軍要去三個地方,其中並不包括倫敦。但是他立刻領悟過來。「我們儘量使閣下白天晚上都能見到太陽。」

  新總統沒有在場,因為議會是在他缺席的情況下選舉的。他還要有一個月才能從波帕揚到波哥大來。現在代他行使職權的是當選的副總統多明戈·凱塞多將軍。據說這位副總統能勝任共和國的任何職務,因為他有著國王的儀錶和威嚴,並且具有卓越的才幹。將軍以十分冷漠的態度向這位副總統問候,並以嘲弄的聲調對他說:「您知道我還沒得到出國的允許嗎?」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儘管大家知道那並非戲言。凱塞多將軍答應通過下一班郵車給他往托利馬省洪達鎮寄一份辦好的護照。

  正式送行的人有代理總統的兄弟本城大主教,其他社會名流和政府官員及夫人們。一些文官穿著羊皮坎肩,軍人們則穿著馬靴,他們準備把這位放逐的名人送出一二十裡路。將軍吻了大主教的戒指和夫人們的手,面無表情地同貴族紳士們握了手。他對那些繁瑣的禮節應酬得面面俱到,但對這座捉摸不定的城市卻是格格不入。他不止一次地評論這座城市說:這裡不是我的舞臺。」他在大廳裡轉來轉去,依次向所有人問候,對每一個人都講了一句從禮儀書上學來的,經過慎重斟酌的話語,卻沒有正面去看任何人。他的聲音鏗鏘有力,但帶著發燒的痕跡。那麼多年的征戰,並沒有改變他的加勒比口音,面對安第斯山人的怪腔怪調的發音,他感到自己的口音也愈發生硬。

  問候結束以後,他從代理總統手中接到一封由無數格拉納達要人簽名的信件,鑒於他那麼多年的功業,他們對他的出國表示認可。他在一片莊嚴肅穆的氣氛中裝著閱讀那封信,那更多的是表示對地方風尚的尊重,因為他不戴眼鏡寫得再大的宇都看不清。儘管如此,當他裝著把信讀完的時候,他向送行的人們說了些簡短的溢美之辭,而且,那些話是如此得體,以致誰也不能說他沒有讀那封信。最後,他環顧大廳,並以難以掩飾的焦慮問道。「烏達內塔沒有來嗎?」

  代理總統告訴他,拉斐爾·烏達內塔將軍去支授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將軍執行防禦使命了。這時,有個人壓過眾人的聲音喊道:「蘇克雷也沒有來。」

  這個消息他並不希望知道,因此他不能對這個消息宣佈者的不良用心置之不理。他那一直陰暗躲閃的眼睛此刻突然閃出火一般的光芒,沒有針對性地反駁道:「為了不驚動他,沒有通知阿亞庫喬大元帥我出發的時間。」

  看來,將軍當時並不知道蘇克雷元帥在委內瑞拉的使命已經失敗,在委內瑞拉,人們沒有允許他進入自己的國土。兩天前他已回到波哥大,但沒有人告訴蘇克雷元帥說將軍要走,這也許是因為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認為他會首先知道這件事的。何塞·帕拉西奧斯知道元帥正在倒黴,心緒不佳,而且後來周圍一直亂亂哄哄的,就忘了通知他。當然,他也一直在惴惴不安,以為蘇克雷元帥很可能因未得到通知而不快。

  隔壁餐廳裡,豐盛的當地早餐已經擺好:玉米餡餅、血腸米飯、砂鍋雞蛋、鑲著花邊的桌布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甜麵包,一飯盒一飯盒又熱又稠巧克力的飲料,仿佛是些香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