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那些日子,他的頑固的失眠症使他的情緒失去了平衡。他在口授信件時,往往一個句子沒說完他就睡著了,玩牌時亦然。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那是睡魔突然兒來的纏擾,還是一時的昏厥。但是,他剛一上床,頭腦便又異常地清醒起來,直到黎明,他才能艱難地稍稍睡上一會兒,但是立刻又被林間的輕風喚醒。那時,他便不得不把口授回憶錄的工作再推遲一個上午,獨自一人外出散步,常常要到午飯時才返來。是的,外出不帶警衛人員,也不帶那兩條甚至連上戰場都常常跟著他的忠實的狗,自然,也沒騎他驍勇的戰馬,因為他為了攢錢出國,已經把它們賣給輕騎兵了。他披著小羊駝毛的鬥蓬擋住平原上冰冷刺骨的寒風,穿著帶羊毛襯裡的新皮靴,戴著以前睡覺用的綠絲綢軟帽,踏著一望無際的白楊樹林蔭道上的一層層厚厚的枯枝敗葉,一直走到附近的小河邊。他面對散木板搭成的小橋坐下來,柳蔭也似乎在為他悲傷,他良久地思考著,呆滯的目光注視著滾滾流去的河水,有時,他把它跟人的命運相比。他青年時代的老師西蒙·羅德裡格斯的命運就象行雲流水一般。此刻他的一個警衛正在暗地裡跟著他,不讓他發現。待到渾身被露珠浸透才返回別墅時,他已筋疲力盡,臉色煞白,表情木然,但眼睛裡卻放射出無比幸福而愉快的光芒。他在那些遠離塵世的漫步中是如此的心曠神怡,那些悄悄跟在他身後的警衛人員甚至聽到他在林間唱起戰歌,就像在戎馬倥傯的年代裡他取得神話般的勝利或遭到慘重的失敗時一樣。既使最瞭解他的人都對他此刻的興致勃勃感到奇怪,因為就連曼努埃拉都懷疑立憲議會能再次確認他為共和國總統,可將軍稱立憲議會是可敬可佩的。

  選舉的日子終於到了,那天清晨他外出散步時,看見一隻沒有主人的獵狗在樹籬旁同一些鵪鶉一起跳躍著。他猛地沖那條狗吹了一聲口哨,那條狗突然停下來,豎起耳朵尋找著他。它看到他的鬥蓬幾乎拖到地上,頭戴一頂佛羅倫薩大主教的帽子,置身於遼闊無垠的平原上,升騰的霧氣急速地在他周圍飄散著,他的樣子活像一個倒黴鬼。將軍走過去用手指撫摸那條狗的皮毛,而那條狗則在他身上到處嗅聞著。然而,它突然驚吠了一聲,慌忙地逃竄了。將軍沿著一條陌生的小道去追那條狗,迷迷糊糊地走進了一個郊外的小巷裡。那裡的街道是泥土的,兩旁是土坯牆、紅瓦頂的房子,院子裡散發出一陣陣擠奶時的奶香。突然他聽到一聲高呼書「香腸!」

  他沒有來得及躲閃,一塊牛糞不知從哪個畜欄裡飛來,恰好砸在他胸口上開了花,濺了他一臉。自從離開總統官邸之後,他的腦袋一直昏昏沉沉,此時不是牛糞的飛濺,而是那聲呼喊更有效地將他從撲朔迷離的境地裡喚醒。他知道格拉納達人給他起的外號,那外號跟波哥大一個瘋子的外號是一樣的。那個瘋子經常穿著演戲的軍裝站在一條熱鬧的大街上。就連一位自稱自由党人的參議員在背後都這樣叫他,那時只有兩個人站起來抗議。不過,直到那時,他從沒有親自聽到過別人叫他這個外號。他撩起鬥蓬邊兒擦著臉上的牛糞,那偷偷跟著他的警衛提著出鞘的劍從樹林裡鑽出來,要懲罰那個侮辱將軍的人。然而將軍用忿怒的目光逼視著他,高聲問道:「您在這兒幹什麼?混帳!」

  那軍官打了個立正:「我在執行命令,閣下。」

  「我不是您的閣下。」他反駁道。

  他怒不可遏地罷免了那個軍官的職務,剝奪了他的權利,以致那軍官認為自己在盡職盡責,卻遭到了最兇殘的報復。就連最瞭解將軍的何塞·帕拉西奧斯,都弄不明白他為什麼對那位軍官如此嚴厲。

  那一天他很不走運。整個上午,他都在家中走來走去,象等待曼努埃拉到來一般心急火燎。但是,這次誰都看得出,他不是等待曼努埃拉,而是在等待議會的消息,他時刻都在推測著會議的細節。當何塞·帕拉西奧斯告訴他已是十點鐘的時候,他說:「不管那些蠱惑家們如何搗亂,選舉總該開始了。」接著,在一陣良久的思考之後,他高聲自問道:「誰能知道象烏達內塔這樣的人怎麼想呀?」其實,何塞·帕拉西奧斯知道將軍對烏達內塔的想法是一清二楚的,因為烏達內塔一直在到處發洩他的不滿和極度的怨恨。何塞·帕拉西奧斯又來到將軍面前時,將軍漫不經心地向他問道:「你認為蘇克雷會投誰的票?」當然,何塞·帕拉西奧斯跟他一樣清楚,蘇克雷元帥不會投票,因為他那些天正跟聖瑪爾塔的主教何塞·瑪麗亞·埃斯特韋斯閣下在委內瑞拉執行議會的使命,在談判分離後的邊界。因此,何塞·帕拉西奧斯邊走邊回答說,「您比誰都清楚,老爺。」從清晨那令人不快的散步回來之後,將軍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儘管他消化系統功能紊亂,可幾乎每天十一點鐘以前都會坐到餐桌上去吃一個微溫的水煮蛋,喝一杯波爾多葡萄酒,或者吃一點乾酪絲。但是那一天,當別人用午餐的時候,他一直坐在平臺上望著前面的道路,如此神魂不定,連何塞·帕拉西奧斯都不敢打擾他。下午三點過後,突然聽到尚未從小丘背後轉過來的曼努埃拉的馬車的馬蹄聲,他立即站起身來,跑去迎接她。他為曼努埃拉打開車門,將她扶下來,他一看曼努埃拉的臉色,馬上明白了事情的結果:波帕揚省一個名門望族的長子堂·華金·莫斯克拉被一致通過當選為共和國總統。

  他的反應既不是憤怒也不是失望,而是驚訝,因為他自己也曾提議莫斯克拉當總統,但他肯定他不會接受。他一言未發,陷入沉思之中,直到下午吃點心的時侯,才蹦出一句話來,「我一票也沒有嗎?」一票也沒有。但是,後來由擁護他的議員組成的官方代表團來拜訪他時向他解釋說,他的支持者們預先達成協議,一定要使投票集中,因此這種結果並不說明他在這一激烈的爭鬥中是失敗者。將軍十分不悅,似乎對這種表面過分獻殷勤的精明伎倆並不欣賞。相反,他以為如果他第一次提出辭呈時就被接受則跟他的榮譽會更加相稱。「總之,」他歎口氣道,「煽動家們又贏了,而且是一箭雙雕。」

  他極力掩飾著自己的心情,不讓代表團的人看出他的激動,把他們一直送到門口。可是,當代表團的車子還沒有在他眼前消失的時候,他的咳嗽病突然發作,一下倒了下來,直到暮靄沉沉的時候,整個別墅還處於惶恐不安之中。官方代表團的一個成員曾這樣說,議會作出的決定是如此的英明謹慎,終於使共和國得救。將軍對此未加理睬。那天晚上,在曼努埃拉強迫他喝一碗熱湯的時候,他對她說:「從來沒有哪一個議會能挽救一個共和國的。」在上床睡覺之前,他將自己的助手和服務人員召集到身邊,以每次他那令人不解的要求辭職時慣有的莊嚴向他們宣佈道,「明天我就出國」。

  不是明天,而是又過了四天。在他冷靜下來的同時,他口授了一份告別書。在這份告別書中,他掩飾了自己的心病,回城去準備行裝。新上任的陸海軍部長佩德羅·阿爾坎塔拉·埃蘭將軍把他接到拉恩塞尼亞薩大街的自己家中,說是照顧他的身體,其實更重要的是為了保護他不受日益加劇的可怕的死亡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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