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儘管一位臨時負責安定他易怒情緒的醫生禁止他服用嘔吐劑,那天晚上他還是服用了這一使人精神沮喪的藥物,借著它的效果擬就了辭呈書。1月26日,他安排召集了立憲議會,發表了告別演說。在演說中,他極力讚揚了他舉薦的總統蘇克雷元帥,稱他為最配得上接受這一重任的將軍。他的讚揚在議會上引起一陣歡呼,但是,坐在烏達內塔將軍身邊的一位議員在他耳邊悄悄說:「這就是說,有一位將軍比您更適合當總統。」將軍的話和這位議員的惡毒言詞,像兩顆燒紅了的釘子紮在了拉斐爾·烏達內塔將軍的心上。

  那是千真萬確的。雖然烏達內塔將軍沒有蘇克雷元帥那樣的赫赫戰功,也沒有他那種巨大的魅力,但認為他的才能不及蘇克雷卻是沒有道理的。他的鎮靜和堅毅不拔的精神曾受到將軍本人的誇獎。他的內心更加深沉地表現了對將軍的忠誠和愛戴。他是這個世界上少數幾個敢於當面向將軍陳述真情的人之一。將軍發覺自己的疏忽後,曾設法在他的演說辭印出清樣時進行修改,將「最配得上接受這一重任的將軍」一句話親手改為「最配得上接受這一重任的將軍之一」。但是,這種補救措施並沒有減輕烏達內塔將軍對他的怨恨。

  幾天之後,在一次將軍和議員的聚會上,烏達內塔指責他以出國為名,而實際上卻在偷偷幹著爭取重新當選總統的勾當。三年前,何塞·安東尼奧·派斯將軍用武力奪取了委內瑞拉省的政權,第一次嘗試將它從哥倫比亞分裂出去。於是,將軍去了加拉加斯,同派斯將軍和解。他們在歡樂的歌聲和宏亮的鐘聲中當眾擁抱,破格地在那兒建立一種特殊的制度,答應一切按派斯將軍的意志行事。那時,烏達內塔將軍說:「災難開始了。」那種姑息遷就不僅終於惡化了委內瑞拉人同格拉納達人(11)的關係,而且用分離的病菌感染了格拉納達人。「現在,」烏達內塔下結論道,「他能為祖國傲的最好的事情,便是立即放棄他的統治癖,並且流亡到外國去。」將軍以同樣激烈的方式予以駁斥。但是,烏達內塔是個清廉正直的人,而且口才流暢,熱情洋溢,他給所有人留下的印象是:他和將軍久遠偉大的友誼徹底破裂了。

  將軍撤回了他的辭呈書,並且在正式總統選出之前,指定堂·多明戈·凱塞多為代理總統。3月1日,為了避免遇到正在舉著香檳酒向他的繼位者祝賀的客人,他從僕人進出的邊門離開政府大廈,乘一輛別人的華麗的四輪馬車去了富查別墅。這座別墅座落在城郊一條河流的田園詩般的緩流處,是臨時總統借給他居住的宅第。一想到他要成為一個普通的公民,嘔吐劑對將軍的危害也就加重了。他像白日作夢一般要求何塞·帕拉西奧斯為他準備好開始寫回憶錄的文具。何塞·帕拉西奧斯為他準備了足夠寫40年回憶錄的墨水和紙張。將軍提醒他當抄寫員的費爾南多,從下一周的淩晨四時起,他們要盡心地為他服務,履行自己的配責。將軍認為淩晨四時是他懷著刻骨的仇恨思考的最佳時間。他多次對侄子說,他打算從他最早的回憶寫起。在他剛滿三歲時,他在委內瑞拉聖馬特奧莊園作了一個夢,夢見一頭滿嘴金牙的黑騾子闖進他的家,從大廳一直竄到儲藏室。當時家人和奴僕們正在睡午覺,那牲畜從容不迫地碰到什麼就吃什麼,直到把窗簾、地毯、燈、花瓶、餐廳裡的器皿和餐具、祭壇上的聖像、衣櫃和箱子及其裡面盛的一切東西、廚房裡的鍋、門窗及其絞鏈和插梢,以及從門廊到臥室的家具全部吃光,唯一完好無損地留下來的是他母親梳粧檯上方的那面橢園形鏡子,它正在空中搖搖晃晃。

  但是,將軍在富查莊園裡生活得如此愜意,在飛雲亂渡的天空下空氣是如此的清新,以致他把寫回憶錄的事完全置之腦後,迷上了黎明時踏著薄霧到散發著馥鬱芳香的田間小徑上去散步。在以後的日子去探望過他的人,都感到他身體得到了恢復,情緒也穩定下來。特別是他的最忠實的朋友,那些軍人,堅持要他繼續呆在總統的職位上,為此他們甚至不惜舉行兵變。這對總統也是莫大的安慰。但是他對朋友們說,動用武力保持總統地位是跟他的榮譽不相稱的,這使那些軍人頗為掃興。但是,他似乎仍希望議會作出合法決議確認他為總統。何塞·帕拉西奧斯又一次說道。「我的主人想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曼努埃拉依舊住在離總統官邸聖·卡洛斯宮幾步遠的地方,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大街上的動向。她每週到富查莊園去兩三次,如果有急事,則隨時到那兒去。每次去她都帶著杏仁糖和修道院裡的熱氣騰騰的甜食,以及下午四點鐘吃點心時吃的加桂皮的巧克力。她極少帶報紙去,因為將軍對批評變得如此敏感,以致隨便什麼一點雞毛蒜皮的指責都會使他大發雷霆。相反,她總給他講些政治上的瑣事、沙龍裡的坑蒙拐騙和閒聊者們的預言。即使那些事情他不喜歡,他也要硬著頭皮聽下去,因為她是唯一被他允許當面講真話的人。當她沒有許多話好說的時候,他們就一起翻閱信件,或者她讀給他聽。他們有時候跟副官們一起玩牌。但吃中飯他們總是單獨在一起。

  他們是八年前在基多一個慶祝解放的豪華舞會上相識的,當時曼努埃拉還是詹姆斯·索恩大夫人的妻子。這位英國大夫是在總督最後統治時期被封為利馬貴族的。將軍的妻子在27年前去世。曼努埃拉不僅是自此之後最後一個跟他維持著愛情關係的女人,而且是他的知己,他的檔案保管員和聲音悅耳動聽的朗讀者。她以上校銜被吸收進他的參謀部。許久以前,她曾經由於吃醋,險些咬下他的一隻耳朵。如今,這樣的事情已變成遙遠的回憶,但他們最隨便的交談也往往引起仇恨的爆發,而最後則是以綿綿情語相互妥協。曼努埃拉並不留在莊園裡過夜。她總是在夜幕降臨之前早早回城,尤其是在那個黃昏瞬間即逝的季節。

  當年將軍在利馬的馬格達萊納鄉間別墅時,由於跟一些顯貴的女人以及和一些身份普普通通的女人同居,他不得不編造些理由將曼努埃拉支開。而眼下在富查別墅的情況卻完全相反,他似乎一天沒有她都活不下去。他常常站在那兒,遙望著她來的方向。這使何塞·帕拉西奧斯十分惱火,將軍隔不一會兒便問他一次時間,隔不一會兒又要他挪動大扶手椅,時不時地讓他點燃壁爐,不久卻又讓他熄滅。將軍顯得焦躁不安,情緒很壞,直到看見那輛車子在小丘背後出現,臉上才綻開笑容,泛起興奮的光彩,似乎眼前的生活又充滿了希望。但是,當見面超過預計的時間時,他同樣顯得不耐煩起來。午睡的時候,他們一起上床,但既不關門,也不脫衣服睡覺。他們不止一次試圖作愛,但均以失敗告終,因為他已力不從心,無法去做那件事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