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他那副生命的蠟燭將燃盡的神態並不足以使人相信他會離開。六年以來,人們一直傳說他要去見上帝,可他始終一貫地掌握著自身的指揮權。第一次這樣的傳說是由一位英國海軍軍官帶來的。他于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利馬北方的帕蒂維爾卡大沙漠見到了他,當時解放南方的戰火正酣。他看到他躺在一座簡陋茅舍——那是臨時權作司令部的地方——的地板上,裹著一件軍大衣,頭上包著一塊破布,因為中午那透骨的寒氣實在令人難以忍受。他甚至連抬手驅趕在他周圍啄食的母雞的力量都沒有。在瘋癲病不時地襲擊中進行了一番艱難的談話之後,他以戲劇般的令人心碎的話語送走了來訪者:「請你們去告訴世人,你們是怎樣看到我在這個亂糟糟的海濱上和母雞為伍而死去的。」

  據說他患的是由沙漠中日曬造成的日射病。又據說他在瓜亞基爾時就差點送了命,之後在基多死神又向他招手,胃發熱其最可怕的表現是對世事失去興趣,精神出奇地安靜。誰也不知道這些傳聞有什麼科學依據,因為他向來不相信醫生的話,而是根據一個叫多諾斯梯埃爾的法國人寫的《自我治療手冊》為自己診病和開藥方。其實那是流傳於法國鄉間的一本土方,他走到哪兒,何塞·帕拉西奧斯就為他帶到哪兒,仿佛那是一本神喻,可以解釋和治療肉體和靈魂的任何病症。

  總之,沒有比他的垂死掙扎更有成效的了。本來人們以為他會病死在帕蒂維爾卡大沙漠,然而他卻又一次越過巍峨的安第斯山峰,取得了胡寧⑤戰役的勝利,並以阿亞庫⑥喬戰役的最後勝利徹底解放了整個西班牙美洲,建立了玻利維亞共和國。在利馬他更是沉醉于空前的榮耀之中,躊躇滿志,只是他以後再沒有攀上類似榮譽的顛峰。因此,儘管他一再宣稱由於身染重病將要放棄政權去出國旅行,並一本正經地做出種種安排,但在大多數人看來,只不過是一種拙劣的故伎重演罷了。

  從戰場上返回不久,在一次唇槍舌戰的政府會議結束之後,他拉著安東尼奧·何塞·德·蘇克雷元帥的胳膊說,「請您留下來。」接著,他把他帶到自己的私人辦公室——在這兒他只接待經過挑選的屈指可數的人——幾乎是強迫蘇克雷坐到了他的專用大扶手椅上。「如今這個位置,與其說是我的,倒不如說是你的了。」

  他的這位契友,阿亞庫喬的大元帥對國家形勢了如指掌,但將軍還是把為達到自己的目標所面臨的任務作了詳盡的敘述。幾天之內,必須舉行立憲議會,選舉共和國總統和通過新憲法,竭盡全力挽救美洲大陸的統一,這雖是黃金夢,還是暫且死馬當作活馬醫吧。落入倒退的貴族階級手中的秘魯似乎己不可複得。安德列斯·德,聖克魯斯將軍率領隊伍沿著自己的路線去了玻利維亞。何塞·安東尼奧·派斯將軍統治下的委內瑞拉剛剛宣佈了自治。南方司令胡安·何塞·弗洛雷斯將軍將瓜亞基爾和基多聯在一起建立了獨立的厄瓜多爾共和國。統一的、遼闊的祖國的最初萌芽哥倫比亞共和國又縮小得同原新格拉納達總督領地一般大小。剛剛過上自由生活的1600萬美洲人重新又落入地方軍閥的魔爪之下。

  「總之,」將軍作結論似地說,「我們用雙手創建的一切,別人正在用腳踐踏它。」

  「這是對命運的嘲弄,」蘇克雷元帥說,「正像我們深探播下獨立理想的種子那樣,現在這些民族正在千方百計地互相鬧獨立。」

  聽了這話,將軍作出了激烈的反應。「您不必重複敵人的那些胡說八道,」他說,「即使那些話是符合事實的。」

  看到將軍動火,蘇克雷元帥趕緊為自己說的話表示歉意。他聰明,辦事有條理,然而卻膽怯而迷信。他的神情是那樣的溫和,以致連生天花留在臉上的麻子都沒有得到掩飾。將軍非常愛他,但卻說他是假謙恭。他曾是皮欽查戰役、圖穆斯拉戰役和塔爾基戰役的英雄。在他年僅29歲的時候,便指揮了光輝的阿亞庫喬戰役,摧毀了西班牙在南美洲的最後一座堡壘。除了這些赫赫戰績之外,他尤以勝利時的善良和政治活動家的才華而令入矚目。當時他放棄了所有的職位,不佩帶任何的軍人綬帶,只穿一件長到腳裸的黑色呢外套,而且總是豎起領子遮擋由附近山上吹來的尖刀般的凜冽寒風。根據他的願望,他對國家的承諾,也是他最後的誓約,就是他要作為基多的議員參加立憲議會。他已滿35歲,身體像石頭一般堅實。他瘋狂地愛著索蘭達的女侯爵娜·瑪麗亞娜·卡塞倫。那是一個漂亮而活潑的基多女子,幾乎還是個少女。他們在兩年前結了婚,如今已有一個半歲的女兒。

  將軍想不出另一個比他更適合替代自已任共和國總統的人選了,他知道蘇克雷距法定年齡還差五歲,那是拉斐爾·烏達內塔將軍為阻止蘇克雷登上總統寶座強寫進憲法的規定。儘管如此,他還是進行了秘密活動,做出種種努力設法修改那一條文。「請您接受我的建議吧,」將軍對他說,「我將作為大元帥留下來,像公牛活動在一群母牛周圍那樣為政府竭誠服務和奔走。」此刻他顯得那樣的疲憊,但決心卻是令人信服的。不過,元帥早就知道,將軍坐的大扶手椅永遠不會屬￿他。當不久前將軍第一次向他提出讓他做總統時,他說他絕對無力治理一個從體制和前途上已經危機四伏的國家。照他看來,清理政權的第一步應該是把軍人趕下臺。他打算建立議會,任何將軍都不能連任四年總統,也許其目的是為了阻止烏達內塔上臺。但是,這一修正案的鼓強大的反對派將是那些最有實力的將軍。

  「我太疲倦了,沒有指南針無法工作。」蘇克雷說,「此外,閣下跟我一樣清楚,這裡需要的不是總統,而是制服叛亂的人。」

  當然,元帥將參加立憲議會,甚至如果允許的話,他將接受主持會議的榮譽。但是,僅此而己。14年的戰爭使他明白,沒有什麼勝利比倖存下來這個勝利更大了。他用智慧的雙手創建並統治玻利維亞,他將在這個廣大而未經開發的國家任總統,這使他懂得了政權的變化無常。他心靈的呼喚使他明自了榮譽等於一紙空文。「我不想接受總統職務,閣下。」元帥作了結論。7月13日是聖安東尼奧節⑩,他將同妻子和女兒回到基多去。不僅跟她們一起慶祝那個命名日,而且要慶祝將來所有的節日,因為他要為她們而活著,僅僅為享受她們的愛而活著的決心自聖誕節之後就下定了。

  「這便是我對生活要求的一切。」他說。

  將軍氣得臉色發紫。「我還以為再沒有什麼事會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他說,同時看了一眼元帥的眼睛。「這是您最後一句話嗎?」

  「不,這是我倒數第二句話,」蘇克雷說,「我最後一句話是,我永遠感激閣下對我的關照。」

  將軍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便將自己從不可收復的夢幻中喚醒過來。

  「好的,」他說,「您剛才為我做出了一生最後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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