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九一


  他看了她一眼,看見赤裸的上身。跟他的想像一模一樣,她的肩膀滿是皺紋,乳房耷拉著,肋骨包在青蛙皮似的蒼白而冰涼的皮膚裡。她用剛剛脫下來的緊身汗衫蓋住胸部,把燈關了。他從床上坐了起來,在黑暗中脫衣服,脫一件就往她身上扔一件,她則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一件件給他扔回去。

  他們仰面躺了好長一會。隨著醉意消失,他越來越焦慮了。她卻十分安靜,近乎喪失了意志,但她祈求上帝不要叫她象每次喝茵香酒失態那樣傻笑起來。他們談著,目的在於消磨時間。談他們自己,談各自不同的生活,談他們赤裸裸地躺在一隻輪船的黑咕隆步的船房裡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偶然性——他們本來應該去思考等死的問題!她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女人,一個也沒有,在這個城裡,一切事情甚至在被證實之前就會家喻戶曉的。她是偶然給他提起這件事的,而他則立即作了回答,聲音一點也不含糊:

  「那是因為我在為你保留著童身。」

  雖然可能真是如此,可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因為他的情書就是用這類句子寫成的。那些情書不是因其內容而有價值,而是由於其令人目眩的威力。但她喜歡他說這話的勇氣。而阿裡薩這時則突然暗暗自問那件他從來也沒敢問過自己的事:她在夫妻生活之外還有什麼樣的外遇?即便有,他也絕不會感到驚奇,因為他知道,女人和男人一樣喜歡秘密冒險的。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計謀,衝動,背叛,大家都有,相互不感內疚。但他沒有問她。他做得對。有一個時期,本來她與教會的關係已經相當緊張了,而懺悔牧師偏偏不著邊際地問她是否有過對丈夫的不忠行為。她沒有回答就站起來,沒有做完懺悔,也沒有告別,便悻悻而去。自此以後,她再也沒去找這個牧師,也沒找別的牧師去做懺悔。

  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們一刻也沒有分開過,幾乎連吃飯都不出艙門。薩馬利塔諾船長憑著本能就能發現他船上任何企圖保守的隱秘,每天早上都給他們送上白玫瑰,給他們播送他們那個時代的華爾茲小夜曲,吩咐給他們準備加入刺激性佐料的開玩笑性質的飯菜。

  如果不是船長寫了個條子通知他們,航行十一天之後,這天午餐後就將到達最後一個港口「黃金港」的話,他們是不會想到從船艙裡走出來的。費爾米納和阿裡薩從船艙裡看到一大片在黃金色的陽光照耀下高高聳立的房子,於是他們理解了港口名字的來歷。然而,當感到熱得象鍋爐般的空氣,看到大街上熔化的瀝青時,他們就頗不以為然了。再說,輪船也沒有停泊在那兒,而是停靠在對岸,那裡是通往聖菲的鐵路總站。

  旅客們一下船,他們就離開了庇護所。費爾米納在空曠的大廳裡呼吸著未受污染的新鮮空氣,兩個人從船上瞭望著在火車廂中尋找自己行李的亂哄哄的人群,那列火車有如一個玩具。可以想見,這些人是來自歐洲,尤其是女人,她們身上的北歐人的大衣和上一個世紀的帽子,跟灰塵飛揚的炎熱的伏天顯得十分不和諧。有一些女人的頭髮上裝飾著美麗的土豆花,由於天熱,已開始蔫了。列車在夢幻般的大草原上奔馳了一天,他們剛剛從安第斯平原來到這裡,還沒來得及換上加勒比地區的衣服。

  在喧鬧的市場上,一位面目可悲的老人正從他的叫花子大衣口袋裡往外掏小雞。他穿著一件該是別人丟棄的破舊外套——外套的主人要比他高大魁梧——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摘下了帽子,將它翻開放在碼頭上,看看是否有人願意往裡扔個硬幣,同時開始從衣兜裡抓出一把一把半死不活的小雛雞,仿佛小雞是在他手指間繁殖出來的。一時間,碼頭上到處是一片跑動著的小雞了,它們瞅瞅地叫著,急匆匆的旅客們把它們踩在腳下還不知道。費爾米納被這種像是為歡迎她而出現的奇觀迷住了,連回程的旅客何時開始上船都沒有發覺。她的快活日子結束了。在登船的人中間,她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有一些還是不久前在悼唁活動中陪過她的朋友,於是她趕快又躲進艙裡去。阿裡薩發現她驚恐不安。她寧願死也不願在丈夫死後這麼短的時間中所進行的一次消遣性旅行中讓自己熟悉的人發現。她的沮喪對阿裡薩影響是如此之大,以致他答應要想出某種辦法來保護她,而不是讓她象坐牢一樣,總是呆在艙房裡。

  當他們在船長專用餐廳吃晚餐的時候,他突然有了主意。好久以來,船長在為一個問題感到不安,並想跟阿裡薩進行討論,但他一直躲開他,理由總是一句話:「這些囉嗦事卡西亞妮處理得比我強。」但這一次他卻聽進去了。事情是,輪船上行時裝貨物,下行候卻跑空船,而載客的情況卻恰恰相反。「載貨有利,付的錢多,又不用吃飯。」他說。費爾米納晚飯吃得很沒滋味。對兩個男人關於票價的討論感到厭煩。但是,阿裡薩一直跟船長討論到最後,終於提出了一個在船長看來有可能使他得救的問題。

  「我們來作一個假設,」他說,「能否作一次直達航行,不裝貨物,不運旅客,也不在任何一個港口靠岸?」

  船長說,這只是假設而已。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有各種勞務協議,這一點,阿裡薩比任何人更清楚。其中包括運貨合同、載客合同、郵政合同及許多其它合同,大部分是必須履行的。唯一可以不履行一切合同的條件,是船上發生瘟疫。輪船宣佈處於隔離檢疫期,升起黃色旗,並作緊急航行。由於在河上多次發現霍亂病人,薩馬利塔諾船長曾幾次這樣做,雖然過後衛生當局強迫醫生簽署了普通痢疾證明、另外,在這條河流的歷史上,許多次曾升起過標誌瘟疫的黃色旗,為的是逃稅\不接受不願捎載的旅客和避免不恰當的檢查。阿裡薩在桌子下面找到了費爾米納的手。

  「那好。」他說,「就這麼辦?」

  船長吃了一驚,轉瞬間,憑著他老狐狸的本能,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

  「這條船該由我指揮,但您指揮我們大家,」他說,「那麼,如果您說了算數的話,就請給我一份書面的命令,我們馬上就啟航。」

  他說話當然是算數的。阿裡薩簽署了命令。歸根結底,誰都知道雖然衛生當局打如意算盤,霍亂時期尚未過去。至於輪船,不成問題:已經裝上的少許貨物可以轉到別的船上,對旅客就說是機器出了事故,請他們在這天淩晨改上另一家公司的船。做這些事都是不道德的,甚至可說是卑鄙的,但在阿裡薩看來,既然為了愛情,也就沒有什麼不合法的。船長唯一請求的是在納雷港停一下,讓一個陪他旅行的人上船,他也有自己的隱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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