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九二


  這樣,「新忠誠」號第二天天一亮就起錨了,沒貨,也沒載客,大桅杆上標誌霍亂的黃色旗啦啦啦啦地飄揚。傍晚,他們在納雷港讓一個比船長還高大結實的女人上了船。她異乎尋常的美麗,只差一把鬍子就可以受聘到馬戲團裡表演了。她叫塞奈達·內維斯,但船長叫她「我的魔女」:一個老情人。他常常在一個港口把她帶上,在另一個港口把她放下。她一上船,便沉浸在幸福的旋渦之中。在那個令人傷心觸目的地方,阿裡薩對羅莎爾色的懷念不禁油然而生。這時,他看見開往恩維加多的火車正在艱難地沿著當年馱騾走過的山路往上爬行著。天空突然落下了亞馬遜河地區的瓢潑大雨,而且在整個未來的旅行中一直很少停歇。但誰都不在意,航行中的娛樂活動連續不斷,勢不可擋。那天晚上,作為個人對歡樂的貢獻,費爾米納在船員們的歡呼中下了廚房,為大家做了一道他們從未嘗過的新菜,阿裡薩將其命名為「愛之茄」。

  白天,他們玩牌,吃得肚子都要爆炸了。午覺睡得又長又酣,醒來時個個疲憊不堪。太陽剛到西方,樂隊即開始演奏,他們吃娃魚,喝首香酒,吃飽了仍不停口。這是一次快速旅行,船輕,順流,水好,源頭下了大雨,那個星期及整個途中都在下大雨,上漲的河水沖著輪船風馳電掣般地前進。有些村鎮向他們開炮,表示要驅趕霍亂,而他們則以一聲淒慘的汽笛表示感謝。任何公司和他們相遇的船隻都向他們發出同情的信號。在梅塞德斯出生地馬崗格鎮,加足了以後旅程所需的全部木柴。

  費爾米納的那只好耳朵也開始聽到輪船的汽笛聲,把她嚇了一跳。但是喝曹秀酒的第二天,兩隻耳朵同時聽到時就好多了。她發覺,玫瑰花比過去更香了,鳥兒黎明時比從前叫得更加動聽了,上帝製造了一隻海牛,把它放到了塔馬拉梅克河灘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她喚醒。船長聽到了海牛的叫聲,命令改變船的方向,他們終於看見了一頭巨大的海牛,它正在把一頭小海牛抱在懷裡餵奶。不管是阿裡薩還是費爾米納,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多麼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她幫他灌腸,讓他多睡會兒,自己早早起來為他洗涮他放在杯中的假牙,她丟掉眼鏡的問題解決了,因為她可以戴上他的眼鏡看書和縫補衣服。一天早上,她醒來時,看見他正在暗中縫襯衣上的紐扣,沒等他再說那句「需要有兩個老婆」的口頭禪,她就把活兒搶到了自己手裡。相反,她唯一需要他做的事,只是給她拔火罐來消除背痛。

  阿裡薩則用樂隊的小提琴重新開始抒發他的舊情。只用了半天工夫,他便能為她演奏「戴王冠的仙女」這支華爾茲舞曲了。一連幾個小時他都拉這只舞曲,直到大家強迫他停下來。一天夜裡,費爾米納平生第一次突然在窒息中醒來。她想哭,不是由於憤怒,而是由於痛苦,因為她想起了被船工用獎活活打死的遊艇上那兩位老人。相反,她對那不停的大雨卻完全無動於衷,她想巴黎也許並非象自己感覺的那樣陰鬱,聖菲的大街上也許並沒有那麼多葬禮,這種想法為時已晚。將來再與阿裡薩一塊旅行的夢想,在她的腦際湧現出來:瘋狂的旅行,不帶那麼多行李,不進行社交活動,換言之,純粹的愛情旅行。

  旅行結束的前夜,他們舉行了一次盛大的晚會,晚會上裝飾了紙花環,還掛了彩燈。黃昏時分,雨停了。船長和塞奈達摟得緊緊地跳了最初的幾個博萊羅舞。在那些年月裡,博萊羅舞曲已開始令人心醉。阿裡薩大著膽子向費爾米納建議一塊親親熱熱地跳個意味深長的華爾茲舞,她拒絕了。然而,整個晚上她都用腦袋和鞋跟和著舞曲的節拍打點兒,甚至有一會兒不知不覺地坐著就跳起舞來。與此同時,船長和他的魔女也如膠似漆地在陰影中跳著博萊羅舞。費爾米納喝了那麼多茵香酒,以致大家只好扶著她上樓梯,她突然又終又笑,驚動了周圍的人。可是,她一回到艙房,便在溫柔的香氣中控制住了自己。他們安安靜靜地在一起敘著舊情,這舊情將作為對那次發瘋般的旅行的最美的記憶永遠留在他們的腦海中。跟船長和塞奈達所猜想的相反,他們的感覺不象新婚夫婦,更不象晚遇的情人。那頗象一下越過了夫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艱苦磨難,未經任河曲折,而直接奔向了愛巢。他們象被生活傷害了的一對老年夫妻那樣,不聲不響地超脫了激情的陷阱,超脫了幻想和醒悟的粗魯的嘲弄,到達了愛情的彼岸。因為長期共同的經歷使他們明白,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愛情就是愛情,離死亡越近,愛得就越深。

  六點鐘,他們醒了。她由於喝了茵香酒感到腦袋劇烈的疼痛。同時,她感到小說意亂,因為她似乎看到烏爾比諾醫生又回來了,比從樹上滑下來時胖了些,年輕了些,坐在家門口的搖椅上等著她。然而,她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那不是商香酒的作用,而是由於馬上就要到家廠。

  「就要跟死一樣了。」她說。

  阿裡薩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因為他也隱隱約約地有這種想法,這意味著他回家後再也不能活下去了。無論他,還是她,都無法想像再適應另一個不同於船艙的家,吃不同於船上的飯菜,投身於一種對他們來說永遠是陌生的生活。真的,就跟要死一樣了。他無法再入睡,仰面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勺下。一會兒,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事情如一把利劍似地刺傷了他的心,以致他痛苦地給曲起來。他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一直哭到流盡最後一滿眼淚。只有在這時,他才有勇氣承認他曾經是多麼地愛她。

  當他們穿好衣服起來準備下船時,當年西班牙人的關口水道和沼澤地已被拋在後面,輪船開始在海灣裡的廢棄的破船和貯油池之間行駛了。這是一個星期四,燦爛的陽光在總督城房舍的金色圓頂上空升起,但是費爾米納從船欄上卻忍受不了這天堂一般威嚴的地方的惡臭和被鼠晰糟蹋了的堡壘的高傲:現實生活的可怖。無論是他還是她,不用說,都未曾感到這麼容易地就累垮了。

  他們在飯廳裡找到了船長,他那副亂七八糟的樣子,與他平常的乾淨灑脫的儀錶很不協調:鬍子沒刮,眼睛因失眠而佈滿血絲,衣服被前天夜間的汗水漬濕,說起話來顛三倒四,還不時打著帶茵香酒味的嗝兒。塞奈達還睡著。他們開始默默地吃早餐。這時,一艘港口衛生局的汽油艇命令他們停船。

  船長從指揮臺上大聲喊叫著回答武裝巡邏隊的問語。他們想瞭解船上是什麼樣的瘟疫,有多少旅客,多少病人,傳染的可能性有多大。船長回答只有三名旅客,全都害霍亂,但處於嚴格的隔離之中。不管是應該在「黃金港」上船的人,還是二十七名船員都沒與他們有過任何接觸。但巡邏隊長不滿意,命令他們離開港灣,在拉斯·梅塞德斯沼澤地等到下午二點,同時準備辦理隔離手續。船長放了一個鞭炮,打了個手勢,讓領航員繞了個圈子,掉轉船頭回沼澤地去了。

  費爾米納和阿裡薩在餐桌上聽到了一切,但是船長像是滿不在乎。他繼續默默地吃著飯,一舉一動都顯得很不高興。甚至連維護內河船長美譽的禮貌和修養都不顧了。他用刀尖劃開了四個煎雞蛋,在盤子裡用油炸青香蕉片蘸著,大塊大塊地塞入嘴中,津津有味地嚼著。費爾米納和阿裡薩看著他,一言不發,象在學校裡坐在凳子上等著宣讀期末考試評分一樣。在船長與衛生巡邏隊對話時,他們沒有作聲,對自己的命運,他們一點數也沒有。但兩人都知道,船長在為他倆著想,這從他蹦蹦跳跳的太陽穴可以看出來。

  在船長吃光那盤雞蛋——油炸青香蕉片和喝光那杯牛奶咖啡的同時,輪船離開了港灣。鍋爐靜悄悄的,船在港漢裡劃破水面,穿過片片浮萍,深紫色的蓮花和心臟形狀的大荷葉,回沼澤地去了。水面上側身漂浮著的死魚閃爍著光芒,那是被偷偷開船進來的漁民用炸藥炸死的,陸地和水上的鳥兒在它們上空盤旋著,發出尖利的叫聲。加勒比海的風隨著烏兒的喧鬧,從窗戶中吹進來,費爾米納感到她的血液在沸騰,並且陣陣發疼。右邊,馬格達萊納河的潮淹區的水渾濁而緩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邊。

  當盤中的食物全部吃光的時候,船長用餐桌布角擦了擦嘴,用一種放肆無禮的行話打開了話匣子,一下子把內河航運船長為人讚美的好名聲徹底毀壞I。他不是為他們抱不平,也不是為任河人,而是想發洩一下自己的怒氣c在一連串粗魯的咒駡之後,他的結論是,掛霍亂旗所陷進的困境,無論如何也難以擺脫了。

  阿裡薩眼睛眨也不眨地聽他說完,然後從窗戶中看了看航海羅盤的刻度盤,看了看清晰透明的天際,看了看萬里無雲的十二月的天空以及永遠能航行的河水,說:

  「我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再到『黃金港』去!」

  費爾米納震驚了,因為她聽出了昔日聖靈所啟發的那種聲音。於是她瞅了一眼船長:他就是命運之神。但船長沒有看見她,他被阿裡薩衝動的巨大威力驚呆了。

  「您這話當真?」他問。

  「從我出生起。」阿裡薩說,「我從來沒把自己的話當過兒戲。」

  船長看了一下費爾米納,在她的睫毛上看到了初霜的閃光。然後他又看了一眼阿裡薩,看到了他那不可戰勝的自製力和勇敢無畏的愛。於是,終於悟到了生命跟死亡相比,前者才是無限的這一真諦,這使船長大吃一驚。

  「您認為我們這樣瞎扯淡的未來去去可以繼續到何時?」他問。

  阿裡薩早在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個日日夜夜之前就準備好了答案。

  「永生永世!」他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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