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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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脫了一切負疚之感。她真願整夜留在那兒,不說話,把他冰冷的汗漬漬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直到天亮。但是她忍受不了耳朵的劇痛。所以,當音樂停下來,普通艙的旅客在大廳裡忙碌了一陣控好吊床後,她清楚地意識到耳朵的疼痛比和他在一起的願望更強烈。她知道,只要把這件事告訴他,耳痛馬上可以減輕,但她沒有這樣做,為的是不讓他擔心。她感到自己瞭解他,就象跟他生活了一輩子一樣。她相信,只要往回走能減輕她的疼痛的話,他是會立即下令把船開回港口的。 阿裡薩早已預料到這天晚上事情會這樣發生,於是便退了出去。已經走到了艙門口,他試圖在告別時吻她一下,但她給了他左臉。他堅持著要右臉,並且呼吸已斷斷續續,她只好依了他,而巴那股撒嬌的勁兒,遠在她的中學時代都未見過。那時他再次堅持,而地則用雙唇迎接了他。她渾身顫抖,她力圖用笑聲抑制這種顫抖,自從新婚之夜以來,她從來沒這樣笑過。 「我的上帝!」她說,「在船上我真夠瘋的!」 阿裡薩震驚了。真的,正如她自己說過的那樣,她已有一股老太婆的酸味了。然而,當他在睡著的旅客的吊床迷宮中尋找著道路向自己的艙房走去時,想到自己比她還大四歲,應該也有同樣的味道,而且她准會以同樣的激動察覺到了,於是便得到了安慰。這是人發酵的味兒,他在最早的那些情人身上聞到過,她們也在他身上聞到過。炮筒子納薩雷特的道編曾十分粗俗地對他說過:「我們都有兀螳味了。」兩人都能相互忍受,因為他們是半斤八兩,我的味兒跟你的味兒抵消。但是,對阿美利卡·維庫尼亞他卻常常很當心,她的孩童味道總是激起他母親般的本能。可是,每每想到她可能忍受不了他的老色鬼的味道,他就感到十分不安。但這一切都已成了過去。要緊的是,自從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那天下午將祈禱書放在電報局的櫃檯上起,今天夜晚是阿裡薩第一次感受到的幸福。這種幸福是如此強烈,以致他都有點害怕了。 五點鐘,他開始入睡,輪船上的會計在桑布拉諾港將他喚醒,交給了他一份加急電報。電報是前一天發出的,由卡西亞妮簽署。那是一封可怕的電報,只有一行字:阿美利卡·維庫尼亞昨日死亡,原因不詳。早上十一點鐘,他通過電報與卡西亞妮聯繫,瞭解到了事情的真相。自從他離開郵電局以後,這是他第一次重新操作發報機。由於期末考試不及格,阿美利卡·維庫尼亞極端苦悶,便喝了一瓶從校醫務室偷來的鴉片配。阿裡薩知道,那消息並不完全確實。可是,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絕對不會留下任何文字,從而使某個人為她的這一決定受到譴責。她家裡的人此時正從帕德雷港趕來,那是卡西亞妮通知他們的,葬禮將在當天下午五時舉行。阿裡薩松了口氣。為了繼續活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那件事的回憶折磨自己。雖然在餘生中那一回憶會時常不合時宜地突然再現,如同老傷疤的刺痛一般,但他還是將它從腦海中抹掉一廠。 後來的日子又是炎熱而漫長的。河水變得渾濁起來,河面變得越來越窄,兩岸已不見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這種大樹當年曾使阿裡薩感到吃驚。現在看到的只是枯焦的平地,被輪船鍋爐吞沒的整片原始森林的殘跡,以及被上帝遺棄的村鎮的瓦礫。這些村鎮的街道,即使在最乾旱的季節裡,也被水浸泡著。晚間使他們難以成眠的,不是河灘上海牛的美人魚般的歌聲,而是那漂向海洋的死屍的惡臭。雖然沒有戰爭,也沒有瘟疫,但是有膨脹起來的浮屍在河裡漂過。有一次,船長意味深長地說:「我們奉命告訴旅客,這是些偶然失足淹死的人。」過去每到中午最悶熱的時刻,鸚鵡便吱吱喳喳地吵鬧起來,長尾猴便嗷嗷地長鳴起來,現在這一切都無聲無息了,取而代之的,只是荒蕪了的大地的寂靜。 供應木柴的地方很少,而且相距甚遠,結果「新忠誠」號航行到第四天就斷了燃料,不得不就地停泊了幾乎一個星期。與此同時,船上一夥一夥人深入到浮著灰燼的沼澤中去尋找最後剩下來的零星樹木。沒有別的木柴了,樵夫們離開了他們的樹在,以逃避地主老爺們的殘暴,逃避從天而降的霍亂,逃避政府堅持用轉移注意力的法令掩蓋的不明顯的戰事。閑得無聊的旅客們進行游泳比賽,組織出征打獵。回來時帶著活鼠晰,將它們剖開肚子,取出一串串通明的軟蛋,然後又用打背包的針將它們的肚子縫合。他們把成串的鼠絨蛋晾在輪船欄杆上。鄰近村鎮上的窮妓女們追隨出征隊的足跡,在河岸兩邊的懸崖上臨時支起帳篷,帶去音樂和食品,在擱淺的船對面歡鬧。 在就任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董事長以前很久,阿裡薩就不斷接到關於河流狀況受到嚴重破壞的報告,可是他幾乎連看都不看。他安慰股東們說:「別擔心,等木柴用光了,就會有燒油的船了。」他一直被費爾米納弄得無精打采,從來沒為此事動過腦筋,當察覺到實情時,已無計可施了,又不能去開闢一條新河。晚上,即使在水位最高的時候,也必須停下船來方能睡覺。這時,連活著這件起碼的事情都變得難以忍受了。大部分旅客,尤其歐洲人,脫開肮髒的艙室,到甲板上走來走去地過夜,用擦拭沒完沒了地流淌的汗水的毛巾驅趕著各種毒蟲。第二天黎明,他們精疲力盡,身上被咬得腫起大包。十九世紀初葉的一個英國旅行者在談到那甚至可能延續五十天的獨木舟和騎驢結合的旅行時,曾這樣寫道:「這是一個人所能進行的最糟糕、最不舒服的國外旅行了。」蒸汽輪船開航的頭八十年,情況有了改變,後來又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將永遠如此。鱷魚吃掉了最後一隻蝴蝶,母海牛絕跡了,在村鎮,鸚鵡、長尾猴也都不見了,一切都完了。 「沒問題。」船長笑著說,「再有幾年,我們就將在乾涸的河道上開著豪華汽車來了。」 費爾米納和阿裡薩頭三天還處在瞭望台的封閉的柔和的春天般的環境裡。但是,一旦實行木柴配給制,冷氣系統就失掉了,一總統艙」同樣變成了大蒸籠。靠著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的河風納涼,費爾比納尚能度過晚上的難關,她需要用毛巾不斷地趕蚊蟲,因為在停船時蟲子太多,噴殺蟲劑已毫無用處。費爾米納耳朵痛得再也不能忍受,可一天早上醒來時,突然疼痛完全停止了,仿佛一隻叫炸了肚皮的知了,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到了晚上,她才發現左耳聽不見了。阿裡薩從這邊跟她講話時,她得轉過頭來才聽得清他說些什麼。她沒告訴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忍受著,反正到了這個年紀到處是毛病,再加一個也無所謂。 無論如何,船的延誤對他們來說是件上帝保佑的大好事。阿裡薩有一次看到這麼一句話:「災難中的愛情更加偉大和高尚。」「總統艙」中的潮濕使他們隱入一種超越現實的昏睡之中,在這種情況下,無須你問我點什麼,我問你點什麼,愛起來就更容易。他們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在欄杆的靠背椅上拉著手、親吻,深醉在歡樂之中。第三個昏昏欲睡的夜晚,她備了一瓶菌香酒等他。過去,她與表姐伊爾德布蘭達在一起曾偷偷喝過這種酒。後來,結了婚,有了孩子,就和那與自己格格不久的女友們一塊唱了。她需要頭腦有一點糊塗,以便不要過分清醒地去考慮自己的命運。可是阿裡薩卻以為,她是為了鼓起勇氣走最後一步。在這種想法的驅使下,他鼓足勇氣用指尖去摸她那乾癟的脖頸,象裝有金屬骨架一樣的胸部,塌陷的臀部和老母鹿般的大腿。她閉著眼睛,心滿意足地聽憑他撫摩,沒有顫抖,嘴裡不時吸一口煙,呷一口酒。當他摸到她的小肚子時,她的肚皮裡已經灌滿茵香酒了。 「如果我們一定要於那種事,那就幹吧!」她說,「不過得象大人那樣幹。」 她將他帶到臥室去,亮著燈,開始大大方方地脫衣服。阿裡薩仰面躺在床上,試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又一次不知應該如何處置到手的獵獲物了。費爾米納對他說:「你別看!」他繼續盯著天花板,問她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一看你就不會喜歡了。」她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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