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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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絞得疼痛難忍,但他更感到痛苦的是她會聽到他肚子裡的嘰哩咕嗜聲。他強忍住了,說了個「不」字,並且走過去問何時再能見她。她站在那兒,迷惑不解地說:「您不已經在這兒了嗎?」她請他跟她到院子裡的花壇上去,那兒稍微涼快些。他以在她看來更似一種遺憾的歎息般的聲調說: 「求求您,明天我來吧。」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魯克雷希她定期串門的日子,然後她做出了不容他申辯的決定:「後天下午五時。」阿裡薩對她表示了感謝,舉著帽子作了一個匆忙道別的姿勢,未喝一口咖啡就走了。她呆立在大廳中央,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汽車的響聲開始在大廳的盡頭消失。阿裡薩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上,找了個可以減輕疼痛的姿勢,閉上雙眼,放鬆肌肉,痛痛快快地拉起肚子來。那正象重新起死回生一樣。司機為他開車多年,對此毫不驚訝,但是到了家門口,司機在為他打開車門時卻對他說: 「您得小心,弗洛倫蒂諾先生,這像是霍亂呀!」 然而,那是普普通通的事情。當星期五下午女僕領著阿裡薩通過陰暗的大廳進入院內的花壇時,他感謝上帝的恩賜c他看見費爾米納坐在一張兩人小桌旁。她問他要什麼茶,巧克力還是咖啡。阿裡薩要了杯又燙又濃的咖啡。她吩咐女僕說:「我跟平常一樣。」所謂跟平常一樣,就是喝混雜起來的各種東方濃飲料,那是專為午睡後提神用的。她喝完茶時,他也喝完了咖啡。他們談起了幾件事,又幾次把話題打斷,這並非因為他們真的對這些新的話題感興趣,而是因為他們想避開另外一些不管他還是她都不敢觸及的話題。兩人都有點害怕,他們都不知道在那個還彌漫著公墓花香的宅院的棋盤格式的花壇上,在離開年輕時代已如此遙遠之後,對面臨的事情該怎麼辦。這是半個世紀後,兩人首次那麼面對面地坐在一起,長時間平靜地互相觀望著。他們都看出了其中奧妙:他們已成為兩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除一廠對一個短暫的過去的回憶外,沒有任何共同之處。過去已不屬他們,而是屬已經消失的兩個年輕人,這兩個年輕人有可能已經成了他們的孩子。她想,他最終會相信他的夢想是不可能實現的,這將會把他從他不合時宜的言行中解救出來。 為了避免不快的沉默或不願涉及的話題,她問了一些很容易回答的有關內河航行的事務。說來令人難以置信,他作為船主,只在多年以前乘船在內河航行過一次,而且那時他與公司尚無任何關係。她不知緣由,以為他會把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訴她。她也不瞭解內河航運的情況。她丈夫對安第斯山地的空氣很反感,找出各種理由,說什麼高山對心臟有害呀,有得肺炎的危險呀,人們的狡詐呀,集權的不公正呀,等等。因此,他們跑遍了半個世界,但卻不瞭解自己的國家。 目前,有一架容克式水上匕機,兩名駕駛員,載著六名旅客和郵袋,象鋁做的螞炸一樣,在馬格達萊納河流域,從這個村鎮飛到另一個村鎮。阿裡薩評論說:「就象個空中棺材。」她參加過首次氣球旅行,一點都未受驚,但她幾乎不敢相信,敢於冒那份險的居然是她。她說:「變得不一樣I。」她是想說,是她發生I變化,而不是旅行的方式發生了什麼變化。 飛機的響聲常常讓她吃驚。她曾在解放者逝世百年時看見匕機低飛進行特技表演。其十一架黑得跟一隻巨大的兀餃似的,擦著拉·曼加地區的房頂飛過去,在鄰近一棵樹上碰下I一塊翼翅,掛到f電線上。這樣,費爾米納還是沒有感覺到飛機的存在。最近幾年,她連去領略曼薩尼略港灣美景的興趣都沒有。在那兒,警衛艇把越來越多的漁船和遊船趕走,讓水上飛機停泊。因而,她這麼老了,人家選她帶一束玫瑰花去迎接高高興興飛來的夏爾·林德貝格時,她不理解,一個如此魁梧和英俊、頭髮如此金黃的男子,在這麼個象皺白鐵皮的。由兩名機械師推著尾巴幫助起飛的器械裡,怎麼能升起來呀!這麼一架小小的飛機竟能容得下八個人,她反來複去地琢磨,怎麼也想不明白。相反,她倒聽人說過,乘內河船旅行是件很愜意的事,因為它們不象海輪那麼晃動,可有另外一些更嚴重的危險,象遇到沙灘輪船擱淺和強盜搶劫之類。 阿裡薩告訴她,那都是過去的傳奇故事。現在的輪船上,有舞廳,有象旅館房間一般寬敞豪華的寢艙,寢艙裡有衛生間和電風扇。最後一次內戰以後,武裝搶劫的事就再沒有發生過。他還躊躇滿志地對她說,這些進步可以說全都歸功於他主張的航行自由,鼓勵競爭。因為競爭打破了從前的獨家經營,出現了三家航運公司。它們都很活躍,很繁榮。然而,航空事業的飛速發展構成了對整個內河航運事業的真正威脅。她試圖安慰他,說,輪船永遠會存在下去,因為飛機似乎是違背自然的,願意鑽進那玩意兒去的瘋子畢竟不多。最後,阿裡薩談到了郵政的發展,不管是在運輸還是在分發方面,他想引她談起他的信,但是沒有達到目的。 可是,不一會兒,機會來到了。他們談話已離題很遠。這時,女僕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交給費爾米納一封剛剛由郵差送來的急信。這類快遞郵政開創不久,跟電報使用同一個分類系統。她象往常那樣,一時找不到看信的眼鏡,阿裡薩很平靜。 「不必了吧,」他說,「信是我寫的。」 這話不假,那封信是他頭天寫的,當時他為第一次見面的失敗感到一種難以消除的羞愧,心情十分壓抑。在信中,他要求她原諒他沒有事先得到允許就去拜訪的莽撞行為,並且表示不再去了。未經周祥考慮他就把信扔進了郵筒。當他清醒過來時,要取回信件為時已晚。然而,他覺得沒有必要作那麼多解釋。只是請求費爾米納別看信了。 「當然。」她說,「信歸根到底是屬發信人的。不是嗎?」 他邁出了堅定的一步。 「是的,」他說,「因而,當關係破裂時,首先退還的就是信。」 她沒有留神他的用意,將信還給他說:「有信不讀是件憾事,因為從前的信使我受益匪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說得那麼自然,使他大為驚訝。他對她說:「您想像不到我現在是多麼幸福!」但是她又換了個話題,整個下午他沒能再提起那封信。 過了六點,家裡的燈都亮起來了,他告辭回家。他感到很有信心,但不敢存非分之想,因為他沒有忘記費爾米納二十歲時的多變的性格和無法預料的反抗,他沒有理由認為她已經改變了。因而,他壯起膽子,真誠而謙恭地問她,改日能否再來。得到的回答又出乎他的預料。 「什麼時候想來就來,」她說。「我幾乎總是一個人。」 四天以後,星期二,他沒有通知就到了費爾米納家裡。她沒等僕人送上茶來,就跟他談起了他那些信對她何等有用。他說,嚴格地說起來,那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寫的一部書裡的一個個情節。她也那麼理解。因此,假設他不認為是一種輕蔑的話,她想把信還給他,以便把它們派更好的用場。她繼續講著那些信在她艱難的日子裡給予她的巨大力量。她說得那麼熱忱,那麼感激,也許還懷著深情,以致阿裡薩敢於在邁出堅定的一步的基礎上,又往前躍進了一大步。 「我們從前是以『你』相稱的。」他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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