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八〇


  以後的信終於使她平靜下來。但她在懷著越來越濃厚的興趣閱讀之後,還是把它付之一炬,儘管在燒掉後她逐漸感到一種無法消除的內疚。就這樣,當她開始收到編號的信時,她找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不將信毀掉的道德上的證據。不管怎麼說,她最初的意圖並非是把信留給自己,而是等待機會將信還給阿裡薩。她認為,對人類那麼有用的東西不該丟失。糟糕的是,隨著時日的流逝,她還是一封接一封地收到他的信件,平均三、四天就收到一封。她不願使自己難堪,也不願寫一封信解釋——她的矜持不允許她這樣做,可她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把信還給他。

  第一年守寡對她來說就足夠了。對丈夫的純潔回憶不再妨礙她的日常活動,不再妨礙她考慮隱私,也不再妨礙她有某些實實在在的想法,而是變成了一種指導和照料她的思想指南。

  有時,在她確實需要他的地方,她會看到他,不像是一個幽靈,而像是一個有血有肉的軀體。她相信他就在那裡,還活著,但沒有了男子的怪病,沒有家長式的指手畫腳的苛求,也沒有總是要求她以他愛她的方式愛他:不分場合的親吻,日日夜夜的敘情。確信這一點,使她受到鼓舞。因為這樣她就比他活著的時候對他理解得更深,理解他渴望她的愛的心情,理解他迫不及待地要在她身上找到他社交生活支柱的願望。實際上,他的願望從來沒有實現過。一天,她大失所望,曾這樣對他喊道:「你沒有看到我是多麼不幸嗎?」他以他特有的動作摘下眼鏡,既不慍怒,也不恐慌,只是用那孩子般無真明亮的大眼睛注視著她,只用一句話就讓她知道了他那驚人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遠記住,一對恩愛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穩定的關係。」從守寡最初感到寂寞時開始,她理解了,那句話並不象她當時所想的那樣隱藏著卑劣的威脅,而是給他們兩人提供了充滿幸福的時刻的基石出。

  在多次環球旅行中,費爾米納看中什麼就買什麼。她買東西常常出於一時衝動,可丈夫也樂得找出恰當的理由來滿足她。這些東西不論在羅馬。巴黎、倫敦的玻璃櫥窗裡,還是在那摩天大樓已開始日益增多,查爾斯頓舞曲震天響的紐約市的玻璃櫥窗裡,都是美麗有用的。因而,每次到家她都帶回五。六個大立櫃,立櫃上掛著耀眼的金屬領,四角包著銅皮,就象神話故事中的棺材一樣。她成了世界上最新奇跡的主人,然而這些東西平時鎖著並不值錢,只有被她社交範圍內的某人看中的一瞬間,才顯示出它們的珍貴。這些東西本來就是為炫耀而置,哪怕讓別人看到一次。她在自己開始衰老前很久,就意識到自己在公共場所裡的高傲和虛榮心,人們常常聽到她在家中這麼說:「這麼多破爛,真得好好處理一下,否則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烏爾比諾大夫嘲笑她這種想法是徒勞無益的,因為他知道,如果騰出空來,很快又會被新添置的東西佔據。但是她仍堅持,因為的確沒有立錐之地了,何況沒有任何一件東西是實用的,如掛著的襯衣、揉成一難壓在廚房櫃子裡的歐式冬大衣,都是長期沒用過的。於是,有一天早晨起床時,她感到精神很好,就開始翻箱倒櫃,掏空了衣箱,最後拆除了閣樓,對那一堆堆過時的衣服來了一次大掃蕩,還有那些根本沒有機會戴的時髦的帽子,歐洲藝術家按女皇加冕時穿的式樣來設計的鞋子,也都—一作了處理。其實這種鞋子,在這兒是受到高貴小姐們鄙視的,因為它跟黑種女人在市場上買來的在家中穿的便鞋是一樣的。整個上午,家裡平臺都處於緊急狀態,一陣陣刺鼻的樟腦球味簡直令人難以呼吸。最後她看到那麼多扔在地上的絲綢、織錦和金銀絲帶以及黃狐狸尾巴都要扔進火堆,也不免感到可惜。

  「世上還有許多人沒飯吃,」她說,「把這些東西燒掉真是罪過啊!」

  於是焚燒推遲了,而且是無限期地推遲了,東西只不過換了個地方,從特許的位置換到用老馬廄改成的剩餘物資倉庫。同時,騰出來的地方,正如烏爾比諾醫生所說,開始又滿滿地放上了新的東西。這些東西只要放在衣櫃裡一小會兒後便永遠放在裡面了,最後則被投入火堆。她說:「應該想出個辦法處理那些沒有一點用處但又棄之可惜的東西。」正是這樣,各種東西以使她自己都懼怕的貪婪,搶佔著家裡的空間,而人則被擠到角落中去,直到費爾米納將它們放到看不見的地方為止。她並不象自己認為的那樣有條有理,而是用一種特殊的絕招,將亂七八糟的東西堆在一起。烏爾比諾逝世那天,人們不得不騰出半間書房,把東西堆在宿舍裡,以便有個地方守靈。

  死神從這個家中經過,使問題得到了最後解決。燒掉丈夫的衣服,費爾米納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安,而且她以同樣的勇氣繼續每隔一段時間就點起一堆大火,把一切都扔進去,不管新的還是舊的,也不考慮富人的妒忌和將要餓死的窮人的報復。最後,她讓人把芒果樹連根刨出,半點兒不幸的痕跡也不留下,並將活著的鸚鵡贈給新建的市博物館。只有那時,她才感到能舒暢地呼吸。她現在住在一個她一直夢想的家裡,寬敞、舒適,一切都符合自己的心意。

  女兒奧費利亞陪她三個月後回到新奧爾良去了。兒子帶著孩子們星期天來家裡吃午餐,其它時間有空才來。費爾米納親近的女友們,在她最憂傷的時刻過去後,開始來她家串門,在光禿禿的院子對面玩牌,烹調和品嘗新菜,讓她適應沒有他也照樣存在的貪婪世界的隱秘生活。來得最經常的女友之一是魯克雷希啞,這是一個守舊的貴族,費爾米納一直跟她很好。自烏爾比諾死後,她對費爾米納更加親近。被關節炎弄得身體僵硬和對自己放蕩生活感到懊喪的魯克雷希姬,不僅是她當時最好的伴侶,而且還時常向她詢問有關本城正在醞釀的城建規劃的有關問題。這使她感到自己還是有用的,而不是憑藉丈夫的影子自己才受人敬重。然而,人們從來沒有象此時那樣把她與她丈夫緊緊聯繫在一起,因為他們不再象往常那樣稱呼她婚前的名字費爾米納·達薩,而開始叫她烏爾比諾的遺媒了。

  她覺得不可思議。但是隨著丈夫逝世一周年的臨近,她覺得自己漸漸地進人一種舒服、清新、安靜的環境之中——無可非議的風景優美的地方。當時她還不十分清楚,後來幾年中也沒有很好地意識到,阿裡薩寫在信中的見解,對她恢復精神的平靜幫了多大的忙。正是這些與她的經歷相符的見解,使得她理解了自己的一生,去平靜地迎接老年面臨的一切。紀念彌撒上的相遇是一次意外機會,阿裡薩從此知道,由於他那些鼓勵性的信,她也準備忘卻過去。

  兩天以後,她收到了他一封與過去大不相同的信,是手書的,寫在亞麻布紙上,信封背面寄信人的全名赫然可見。還是和最初幾封信一樣,是花體字。和從前一樣熱情奔放,但是只寫了簡單的一段,為她在教堂跟他打招呼表示謝意,尤其那招呼是不同於別人的。讀過這封信,費爾米納連續幾天非常激動。下一個禮拜四,她便胸懷坦然地去問那個魯克雷希應,是否由於偶然的機會認識內河輪船的老闆弗洛倫蒂諾·阿裡薩。魯克雷希姬做了肯定的回答,說:「是個放蕩的魔鬼。」她還重複了通常的說法,說他人很好,從來不找女人。她有一個秘密住處,將夜間在碼頭上追到的男孩子帶到那兒去。費爾米納從記事起就聽到這樣的傳說,她不相信,也從不放在心上。可是當聽到魯克雷希婉如此確信無疑地重複這種說法的時候,她就急切地要把事情說清楚了。有一個時期,人們傳說魯克雷希灰也是個興趣與眾不同的人。費爾米納告訴魯克雷希姬,她從小就認識阿裡薩,並說,她記得,他的母親在彭塔納斯大街開一個小百貨店,在內戰期間還收購舊襯衣和床單,拆了作為急救棉出售。最後,她滿有把握地下結論說:「這是個正經人,處世十分謹慎。」她如此衝動,以致魯克雷希娘收回了自己的說法:「歸根結底,人家也這麼說我。」費爾米納沒有興趣去問自己,為什麼對一個僅僅是自己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如此熱情地保護他。她繼續想念著他,尤其是當郵差來過而沒有把信帶來的時候。

  已經整整兩個星期沒有消息了,有一天,一個女傭驚恐地輕輕把她在午睡中叫醒:

  「夫人,」女傭說,『佛洛倫蒂諾先生來了。」

  真的來了。費爾米納的第一個反映是惶恐。她想,這不行,讓他改日找個合適的時間來吧,她現在無法接待他,也沒什麼好談的。但是她馬上鎮定下來,吩咐女僕把他帶到客廳去,先送上咖啡,她收拾一下之後再去見他。阿裡薩在下午三時烈火般的陽光下站在門口等著,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他已準備好費爾米納的婉言拒絕,這一信念倒也使他複歸平靜。可是傳出來的口信使他大為震驚,走進大廳涼爽的蔭影之中時,他幾乎沒時間想一想正在經歷的奇跡,腹部立刻充滿了疼痛難忍的氣泡。他屏住呼吸坐了下來,腦海裡又頑固地出現了第一封情書落上鳥糞的該死的回憶。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昏暗之中,第一陣寒顫過去後,他決心接受此時的任何不幸,只要鳥糞別再落到他身上就行。

  人人知道,雖然他患有先天性的便秘,多年來肚子還是有三、四次公開背叛了他,使他不得不屈服。只有在這些情況下,以及在其它萬分緊迫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喜歡在開玩笑時說的一句話是真的:「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來不及懷疑:他想著隨便祈禱一句想得起來的話,但怎麼也找不出來。小時候,有個小孩曾教會他用五頭打鳥時嘴裡念叨的非常靈驗的幾句話:「打中,打中,要不打中,就砍你的腦殼,要你的命。」第一次帶著一個新彈弓上山時,他試了試,烏真的一下子被打中了。他模模糊糊地想,一件事應該與另一件事有些關係的,於是就以祈禱的熱情重複這幾句話,可沒有取得同樣的效果。腸子象一根螺旋軸似的絞動,迫使他從椅子上立起來,肚子的氣泡越來越多,越來越疼,最後發出了抱怨聲,弄得他出了一身冷汗。送咖啡的女僕被他那蒼白得象死人一樣的臉色嚇壞了。他歎了一口氣說道:「太熱了。」她打開窗子,以為這樣會合他的意,可下午太陽正巧射到他的臉上,他們不得不把窗戶又關上。他心中清楚,連一分鐘都忍不住啦。正在此時,費爾米納在萌影中突然出現了,看到他這樣,她也嚇了一跳。

  「您可以把外衣脫掉。」她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