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八二


  「從前」是個忌諱的詞兒。她覺得過去那個虛幻的天使又來到一I身邊,她想避開他,但他更加單刀直入地說:「我是說在我們從前的信裡是這麼稱呼的。」她對此話感到不悅,不得不做出很大的努力使他不致察覺。但他察覺到了,他知道應該更加小心謹慎地試探著前進。雖然碰到的軟釘子告訴他,她仍如年輕時一樣難以接近,但她已學會用溫和的表情來掩飾她暴烈的性格。

  「我的意思是,」他說,「過去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碼事。」

  「世上的一切都變了。」她說。

  「可我沒變,」他說。「您呢?」

  她的第二杯茶沒有喝,用過去一樣的毫不掩飾的神眼在責備他。

  「我別無他求,」她說。「我都滿七十二歲了。」

  阿裡薩受到沉重一擊。他真想找一句話馬上駁斥她。但是他年齡過大,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從未因為這樣短暫的交談而感到如此疲勞。他覺得心臟一陣陣地疼痛,而且每跳一下,動脈都發出金屬般的響聲。他感到老朽、悲傷和無用。他著急得想哭,以致無法說出話來。他們在充滿預兆的沉默中喝完了第二杯茶。當她又開始講話時,已經是要求文僕去拿信夾了。他差點兒沒求她把那些信留下,因為他有複寫的一份,但回頭一想,留複寫件會讓人覺得不那麼高尚。他們已沒什麼好說的了。告辭前,他建議在下一個星期二同一個時間再見面。費爾米納心想是否應該答應他。

  「我不知道老見面有什麼意思。」

  「我也沒想過有什麼意思。」他說。

  於是,星期二下午五時他又去了,以後所有星期二都是如此,而且照例不通知,因為到了第二個月未,每個星期的見面已變成兩個人的習慣了。去時,阿裡薩總帶上喝茶的英國點心、糖漬栗子、希臘橄欖以及在遠洋輪上的美味鹹肉、鹹魚。有一個星期二,他給她帶去了她和伊爾德布蘭達的照片。那是半個世紀以前比利時攝影師拍的照片,他是在「代筆先生門洞」一家明信片拍賣攤上以一角五分錢買下的。費爾米納不明白照片怎樣會落到那裡去的。他也不能理解,只能說是一樁愛情的奇跡吧。一天早上,阿裡薩在剪花園裡的玫瑰時,禁不住想到下次去時要給費爾米納帶上一朵。由於給一個新寡女人送花,以花表意就成了難題。一朵紅玫瑰花象徵火熱的激情,有可能對她的守喪是一種觸犯。黃玫瑰花有時象徵好運氣,但通常情況下是表示妒嫉。有人跟他談到過土耳其黑玫瑰,也許那是最合適的,可是他院子裡沒有。他想來想去,最後決定冒險帶一朵白玫瑰,他本人不象喜歡其它玫瑰花那樣喜歡它,因為它平淡無奇,沒有什麼意思。最後一刻,為了避免費爾米納多心說玫瑰刺有什麼含意,他把刺全部掰掉了。

  費爾米納覺得白玫瑰花不是別有用心的禮物,就高興地接受了。這從此豐富了他們星期二會面的內容。每當阿裡薩手持白玫瑰花到來時,她已在茶几的中央準備好了盛上水的花瓶。有一個禮拜二,往花瓶裡插玫瑰花時,他像是出於偶然地問道:

  「在我們年輕時不是送玫瑰,而是送山茶花。」

  「是的,」她說,「可用意不一樣,這您知道。」

  事情總是這樣:他想前進,而她則封死道路。但這一次雖然她回答得恰如其分,阿裡薩發現,他已擊中目標,因為她不得不背過臉去,以便不讓他看到她臉上的紅暈:那是一片火辣辣的紅暈,富有生命力的青年時代的紅暈。他牽動了她的心,使她對自己不悅起來。阿裡薩十分小心地把話題轉向不那麼有刺激性的問題,但他如此有禮貌,如此謙恭,使她知道自己已被識破,這更增加了她的憤怒。這個星期二,他們過得很不愉快。她幾乎要求他別再來了。可一轉念,到了他們這般年紀,還象未婚夫妻似的吵架未免荒唐可笑。因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一個星期二,當阿裡薩往花瓶裡插玫瑰花時,她們心自問,高興地發現上星期的事情沒給她留下哪怕是微不的怨意。

  見面很快擴大到一種使人不舒服的地步,費爾米納的兒女也參加過來了。她的兒子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和妻子常常突然出現,而且留下來打牌。阿裡薩本來不會玩牌,但是費爾米鋼只用一個星期二就教會了他,於是兩個人給烏爾比諾·達薩夫婦寫了挑戰式的邀請書,讓他們下個星期二來玩牌。大家都感到玩得很愉快,很快就變得每次見面都在一塊打牌,而且約定好了玩牌時每個人要出的東西。烏爾比諾·達薩及其妻子——她是一位傑出的點心師,每次都帶來與上次不同的奇特的大蛋糕。阿裡薩還是帶在歐洲船隻上弄到的新鮮食品。費爾米納也絞盡腦汁,每個星期都拿出點兒出人意料的新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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