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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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妨礙是他與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關係。他再次向司機重申了他的命令,讓他每星期六上午十時到寄宿學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他頭一次沒有去,她對這一變化感到十分不悅。他將她委託給女傭,讓她們帶她去看下午的電影,聽兒童公園的露天音樂會,參加慈善摸彩,或者安排她和女同學去玩,以避開把她帶到辦公室的那座隱蔽的天堂去。從第一次帶她去那兒之後,她就老想再去。他從未發現,女人可以在三天之內成熟。從他去帕德雷港灣的帆船上迎接她的時候起,至今已過了整整三年。不管他怎麼想使這一變化進展得緩慢一些,對她來說仍是殘忍的,而且她不懂得這個變化的原因。那天在冷飲店他告訴她,他要結婚,道出了真情,她當時惶惶不安,但過後她又覺得此話實在荒唐,不可能,於是一會兒她就忘得一乾二淨了。然而,她很快就發現,他的表現像是真的,而且對她支吾搪塞,不加解釋,好象他不是比她大六十歲,而是比她小六十歲。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阿裡薩看見她在他的寢室裡試著打字。她打得不錯,她在學校裡有這門課。她已經打了多半頁紙,在某個段落有幾句話顯然反映了她的精神狀態。阿裡薩躬下身去,趴到她肩膀上看看她到底在打什麼。他那男子的熱氣,斷斷續續的呼吸以及農服上的香氣,頓時使她惶惑起來。她已經不是那個剛到的小孩子了。那時,他給她脫衣服,象哄嬰兒似的哄著:喂,小鞋脫下來給小熊穿!真乖,把小襯衣脫下來給小狗穿!聽話,把小花襯褲脫下來給小白兔穿!好了,在爸爸臉上輕輕吻一下。可現在不是了。不!現在她已是個地地道道喜歡採取主動的女人了。 他仍在思念費爾米納。六個月過去了,什麼音信也沒有。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天亮,他墜落到另一種失眠的荒野。他想,費爾米納看到那淡雅的信封肯定會把信打開,也一定會看到和當年其它信上一樣的她所熟悉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實際上,她原封不動地把它們扔進了燒垃圾的火堆裡。以後的信,她一看信封就做了同樣處理,連拆都不拆。總之,不管他絞盡腦汁寫出多少信,在她手裡都會遭到同樣的命運。他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女人,能抗住一切好奇心,半年中間,每天收到一封信,居然連用什麼顏色的墨水寫的都不想知道。要說有這樣一個女人的話,那只能是她。 阿裡薩感到,老年的光陰不是水平的激流,而是無底的地下蓄水池,記憶力就從那裡排走了。他的智慧將慢慢地耗盡。在拉·曼加別墅轉悠了幾天之後,他才明白,年輕時的那一套,難以敲開被喪事封死了的大門。一天早上,他在電話簿上找一個電話號碼,偶然看到了她的電話。他撥了電話,電話鈴響了許多次,最後他聽出了她的聲音,嚴肅而微弱:「喂2哪一位?」他沒說話,把電話掛了,但是那無限遙遠的抓不住的聲音卻刺疼了他的。乙。 那幾天,卡西亞妮慶祝自己的生日,把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請到了家裡。阿裡薩心不在焉,把雞湯撒在身上,她將餐巾在水杯中蘸濕,給他擦乾淨衣領,然後給他戴上一個圍嘴,免得他再鬧出什麼事來。他真象個老娃娃。在用餐時,她發現他好幾次摘下眼鏡用手帕擦拭淚水。喝咖啡時,他端著杯子就睡著了,她想輕輕地把杯子接過來,可是他羞愧地驚醒說:「我只是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卡西亞妮夜裡躺下時吃驚地想,他怎麼老成這個樣子了! 烏爾比諾醫生逝世一周年時,家屬發出請柬,邀請親朋好友出席紀念彌撒,地點在大教堂。迄今阿裡薩已經寄出了一百三十二封信,然而沒有收到她的隻言片語。這促使他決定去參加紀念彌撒,即使自己並不在被邀請之列。這是一次奢華而不那麼感人的社交活動。頭幾排是空的,那是一些永久保留的世代相傳的座位,靠背上的銅牌刻著主人的名字。阿裡薩是最初到達的客人之一,目的是想在費爾米納必經之路上省個位子。他想,最佳位置應是中殿,就是在那些永久保留位於的後面。可是,那裡的人很多,找不到空位子,他不得不坐到窮親戚們的大廳裡去。從那兒他看見費爾米納由兒子攙扶著走進來,沒戴首飾,身穿一件黑天鵝絨的長衫,一大排紐扣從脖子一直到腳尖,象主教的長袍。她肩上搭一塊卡斯蒂亞飾邊窄披肩,不象其他寡婦那樣戴著掛面紗的帽子,就連許多巴望守寡的女人也是戴那種掛面紗的帽子的。未被遮掩的臉上閃著白白的光彩,被外形的眼睛在中殿巨大的技形吊燈下顯示出特有的活力。她挺直腰板走看,如此高傲,如此自信,看上去年紀和她兒子一般大。阿裡薩站立著,指尖扶在長椅靠背上,一直到昏厥的感覺過去,因為他覺得,他與她不是僅僅隔開七步之遠的距離,而是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 費爾米納幾乎一直站在大祭壇前面的家屬位置上,象看歌劇一樣,風度不凡地出席彌撒儀式。最後,她卻打破了歷來的禮拜儀式規矩,沒有按當時習慣站在那兒接受人們的再次哀悼,而是自己走過去向每個來賓表示謝意,這是與她的為人十分一致的革新舉動。她向大家逐一問候,最後輪到了窮親戚們。她環視周圍,看看有沒有需要她打招呼的熟人。阿裡薩此時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將他從中心推了出來,果然,她看見了他。費爾米納以其社交老手的瀟灑風度,絲毫沒有猶豫地離開了她的陪伴者,向他伸過手去,露出溫柔的微笑對他說: 「您來了,謝謝!」 原來,她不僅收到了那些信,而且懷著極大的興趣讀過了。她從中發現了許多發人深省的道理,從而考慮要繼續好好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時,她正和女兒在桌子上吃早餐。她看見是用打字機打的,便好奇地打開了信,一看到簽名的第一個字母,她臉上馬上泛起紅暈,感到熱辣辣的。她馬上隨機應變,將信放到圍裙的口袋裡,說:「是政府的悼唁信。」女兒感到奇怪:「可悼唁信全都到了呀!」她泰然自若的說:「這是另一封。」她想事後燒掉,免得女兒再問,可她抵不住看上一眼的誘惑。她等待的是對自己那封辱駡信的應有的反駁。其實,在那封信寄出的同時,她自己已感到忐忑不安。可是,從信中莊重的稱呼和第一段的意思,她就清楚了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了點什麼變化。結果,她的好奇心變得如此強烈,以致將自己關進寢室,在燒掉之前安安靜靜地讀一下。她一連看了三遍。 那是對人生、愛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這些思想曾經多次象夜間的小鳥似的在她頭上撲扇著翅膀掠過,但是當她想抓住它們時,它們卻四散飛走,只留下一片羽毛。這些創見就擺在面前,如此清晰,如此簡單明瞭,就象她自己也曾樂意說出來的那樣。她又一次感到難過,自己的丈夫已經死了,不能和他一塊探討,就象每天睡覺以前評說當天的某些事情那樣。就這樣,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陌生的阿裡薩,他有著一種敏銳的洞察力和遠見卓識,這與其年輕時狂熱的信件和整個一生的可憐遭遇是不相符的。他的話別出心裁,如跟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眼中那種受聖靈啟示的男子一樣。這麼一想,她又象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時那樣害怕起來。但不管怎麼說,最使她安心的是,她確信那封信並非重複守靈的那天晚上的粗魯話語,而是一種打算勾銷過去的十分高尚的行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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