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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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費爾米納的回信後五天,他來到辦公室時心裡感到空蕩蕩的,周圍出現了一種不常見的現象,沒有打字機的響聲,而寂靜比劈劈啪啪雨點般的打字聲更引起人們的注意。不過那是暫時的停頓,當那爆豆般的聲音重新開始響起來時,阿裡薩不由自主地推開卡西亞妮的辦公室的門。他看見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機前,那打字機象個活人似的聽從她指尖的使喚,她發覺有人在窺視她,以她那奇特而可怕的微笑向門口瞥了一眼,但她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把那段文字打完。 「請告訴我一件事,我親愛的母獅,」阿裡薩問,「要是你收到一封極不禮貌的情書,你將作何感想?」 她平日對什麼都不在乎,可聽了這話,臉上卻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天哪!」她驚呼道,「你看,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 既然如此,她也就難以作出回答。其實,在這之前,阿裡薩沒有考慮過這件事,於是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冒險到底。在職員善意的嘲笑中,他將辦公室的一架打字機搬到了家裡。「老鸚鵡學不會說話。」職員說。卡西亞妮對任何新鮮事兒都愛湊熱鬧,自告奮勇教他打字。 但是,從洛塔裡奧·特瑪古特想按樂譜教他拉小提琴時起,他就反對全面系統的學習方法。當時治塔裡奧曾嚇唬他說,至少要學一年。能進職業樂隊演奏至少得五年。要出人頭地,每天起碼練六小時。然而,他讓母親給他買了一把盲人小提琴,依照洛塔裡奧給他指出的五項基本規則,練了不到一年,竟然敢在教堂合唱隊表演,也能在窮人公墓那裡給費爾米納演奏小夜曲,讓清風傳授給她。如果在二十歲能學會拉小提琴,那還有什麼事能難倒他呢。他不懂為什麼到了七十六歲就不能學會只用一個指頭即可操縱打字機呢! 他想得果然有理。他花了三天的時間來記熟鍵盤上字母的位置,又花了六天時間學會一面想一面打字,又用三天的時間在撕壞了半令紙後打出了第一封準確無誤的信。在信的開頭他放了莊嚴的稱呼:夫人,而自己的簽名則用自己名字的第一個字母,象在年輕時灑了香水的信一樣。他將信郵寄出去,信封上有哀悼的花飾,這是給新寡的女人寫信必須遵守的規矩。信封上沒有寫寄信人的姓名。 這封信寫了六頁,它和過去的任何一封信都不一樣,無論是語調、文風還是修辭,都和初戀時的情書邊然不同。他的論述是如此合情合理,如此有分寸。在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他寫得最恰如其分的商業函件。如果在數年之後,用打字機打私人信件幾乎被認為是一種侮辱,然而在當時,打字機還是辦公室裡一種沒有自己倫理道德的「動物」,在家庭裡廣泛使用它尚未載入都市的史冊。用打字機書寫更像是一種大膽的改革行動,費爾米納大概就是這麼理解的,因為在她收到阿裡薩四十多封信後給他寫的第二封信中,一開頭就首先請求他原諒他的字體難以辨認,因為她沒有比鋼筆更先進的書寫工具。 阿裡薩在信中根本沒有提起她寄給他的那封問罪的信,而是從一開始就想採取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開導她,對過去的戀情絲毫不涉及。總之,過去的事隻字不提,一切從頭開始。更確切地說,那是根據自己對男女之間關係的觀點和經驗以及關於人生的廣泛思索得出的結論。他曾經想把這些內容寫出來作為精書大全》一書的補充。只是此時,他把這種思考遮掩在一種長者的風度之後,有如老人的回憶錄,以便不叫人明顯地看出那份愛情文獻的實質。他先按舊模式起草了許多底稿,為了不費時費力加以修改,他把它們乾脆付諸一炬。他知道,任何常規的疏忽,些微的懷念之情,都可能攪起她心中對往事的痛苦回憶。雖然他預料她在鼓起勇氣撕開第一封信之前會把一百封信退給他,可他還是希望退信的事情一次也不要發生。因此,他象籌劃一次決戰那樣,反復斟酌信中的每一個措辭。一切都需與從前的信不同,以便在一個經歷了大半生的女人身上激起新的好奇、新的希望和新的興趣。這封信應該是一種喪失理智的幻想,能給予她渴望得到的勇氣,把一個階級的偏見扔進垃圾堆裡。這個階級不是她出身的階級,但最後變得比任何其他階級更象她出身的階級。這封信應該教會她把愛情想成美好的事情,而不是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而且愛情本身就應該有始有終。 他清楚地意識到不能指望立即得到答覆,只要信不被退回他也就心滿意足了、這封信沒有退回來,以後的信也沒有退回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焦急。時間越長,越是不見退信,他就越希望得到回信。他寫信的多少,開始取決於他打字的熟練程度。最初每週一封,後來每週二封,最後是每日一封了。他對郵電事業從開創時代至今所取得的進步感到高興,由於這種進步,他可以天天去郵局給同一個人發信,不必擔心被人發現,也不必為找人送信冒風險。派一個職員去買夠一個月用的郵票,然後將信塞進老城的任何一個信箱中,這是件很容易的事。很快他就把那一習慣納入他的生活常現了:他利用夜間失眠的時間寫信,第二天去辦公室時在街角的信箱前讓司機停車一分鐘,親自下車去投寄。他從不讓司機代他做這件事。一個雨天的早晨,司機想代他投寄,被他婉言拒絕。有時他加倍小心地不是帶一封信,而是同時帶上數封信出門,以便顯得自然些。司機不知情,其實其它的信都是阿裡薩寄給自己的一張張白紙。只有作為監護人,每月末給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父母寄上一封信,談談對女孩的精神狀態、健康狀況以及學習成績的印象。除此之外,他從未與任何人有私人通信關係。 從第一個月起,他就開始編號,每封信開頭都象報紙上的連載文章那樣,對前一封作個小結,生怕費爾米納不懂信件的連貫性。此外,每日寫一封信時,他還將帶哀悼標記的信封換成了白色長信封,從而賦予這些信件以一般商業信函的格式。從一開始他就耐心地準備接受一次更大的考驗,至少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使他能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用一種不同的方式白白浪費時間之前,他是絕不會罷休的。他死心塌地地等待著,不象年輕時候那樣怨恨和消沉,而是以一個混凝土般的老人的固執在等待著。他在內河航運公司沒有別的事可想,也沒有別的事可幹,等待費爾米納的信就是一切。他確信自己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很好,不管是明天、後天或者更晚,費爾米納最終會相信,她那孤苦伶仃的寡婦的生活,只有他才能解救,那時他依然會很好地保持著自己的男子氣概。 與此同時,阿裡薩仍舊過著正常的生活。他預料會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因此又第二次著手修繕房子,以便房子真的能和未來的女主人相稱。他按照自己的許諾,又去看了幾次普魯登西亞·皮特雷,以向她表明,儘管年齡不饒人,他還是愛她。這幾次,有的是在夜間百無聊賴的時候去的,有的是在大白天她的大門開著的時候去的。他照常從安德雷亞·瓦龍的門前走過,有一夜他發現她浴室的燈關著,他又走了進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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