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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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只顧交談,不管時間,因為兩人年輕時就習慣了共同分擔他們的失眠。如今上了年紀,失眠對他們就更無所謂。雖然阿裡薩幾乎從不超過兩杯,可今夜他已喝過三杯還沒有緩過氣來。他大汗淋漓,「雙料寡婦」勸他脫掉外衣、坎肩和長褲,如果他願意的話,可以全部脫去,怕什麼,歸根結底,他們赤身裸體比穿著衣服更能相互瞭解。他說,要是她脫他也脫,可她不願意。許久以前,她照過一次大衣櫃鏡子,突然明白,她已沒有勇氣讓他或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裸體了。 阿裡薩很興奮,喝了四杯歐波爾圖葡萄酒還沒平靜下來。他繼續談著過去,談著對過去的美好回憶,許多年以來這是他唯一的話題,他渴望從過去的歷史中找到一條途徑,來發洩自己鬱積在心頭的煩悶,使自己輕鬆下來。這是他們需要的,他要把一切都講出來。當他看到天邊最初的幾道亮光時,便試圖以平靜的方式跟「雙料寡婦」親近。他似乎偶然地問她:「你現在成了寡婦,又上了年紀,如果有人提出跟你結婚,你將怎麼辦?」她笑得臉上起了皺紋,反過來問他道: 「你指的是烏爾比諾的寡婦吧?」 阿裡薩總是忘記,他最不應該不知道女人們對問題的隱秘比對問題本身想得更多,普魯維登西亞波特雷尤甚。他被她一針見血的叫人膽寒的話弄得慌了手腳,趕快否認道:「我說的是你。」她又笑了:「騙你的婊子娘去吧!願她在地下安息。」她逼他把一吐為快的事說出來。因為她知道,不管是他,還是別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在多年久別之後,僅僅為了喝歐波爾圖葡萄酒和吃泡菜加麵包而在淩晨三點鐘叫醒她的。她說:「這事只有一個人極端痛苦時才做得出。」阿裡薩敗下陣來。 「這次你可錯了。」他說,「今晚我來的目的更確切地說是為了唱歌。」 「那我們就唱吧!」她說。 於是,他開始以動聽的聲音唱起當時的流行歌曲:「拉蒙娜,沒有你,我可怎麼活。」這一夜就到此結束了。這女人向他表明了她是多麼神機妙算,他沒敢跟她玩那種禁止的遊戲。他走了出去,仿佛到了另一座城市。那裡開著六月裡最後一株變種大麗花,顯得十分稀奇。新修的街道還籠罩在夜幕裡,去趕五點早彌撒的寡婦們一個接一個地趕過去。那時,為了避開相遇,是他,而不是她們,不得不走到另一條人行道上去,以免她們看到他止不住的眼淚。這些眼淚不是象他認為的那樣,自半夜一直忍著的眼淚,而是從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起就強咽著的眼淚。 他已經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醒來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只看到對面有個耀眼的大窗戶。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和女傭們在花園裡玩球的聲音使他回到現實中來。原來他是在母親的床上,母親的臥室原封未動地保存著,他常常在那兒睡覺,在孤獨折磨得他坐立不安的時候,這樣可以減少一點寂寞,當然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床對面是堂·桑喬客店的那面大鏡子,只要一看見它,也就等於看見了映在裡面的費爾米納。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因為只有這一天,司機才從寄宿學校把阿美利加·維庫尼亞接回家的。他明白了,他不知不覺地睡了一覺,並且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睡不著,費爾米納在滿面怒容地注視著他。他一面洗澡,一面想下一步該怎麼做。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灑了香水,粘好尖尖的白鬍子。一走出臥室,他就從二層樓的走廊上看到了那個穿制服的漂亮姑娘,她正在跳起來接球,那迷人的神態有多少個星期六曾使他激動得發抖,可這天早上卻沒使他在感情上有絲毫波動,他讓她跟他一塊走。他帶她到了美洲冷飲店,那兒擠滿了帶著孩子在天花板的大吊扇下吃冰激淩的父母們。阿美利卡·維庫尼亞要了一個幾層不同顏色的冰激淩,放在一隻大玻璃杯中。這是她最喜歡的冰激淩,也是店裡最暢銷的,因為它能散發一種神奇的煙霧。阿裡薩一邊喝黑咖啡,一邊看著她。她在用一把很長的小勺吃冰激淩,吃得很乾淨,連底都沒有剩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突然對她說: 「我要結婚了。」 她捏著勺子,帶著疑惑的神情,看著他的眼睛,馬上鎮靜下來,笑了笑。 「騙人,」她說,「老頭子不會結婚的。」 那個下午,他們在公園一塊看了木偶戲,在防波堤的炸魚攤上吃了午飯,看了剛到本城的一個馬戲團的籠子裡的猛獸。在城門那兒買了帶到學校去的各種各樣的甜食。在城裡他們乘敞篷汽車轉了幾圈,這是為了讓她逐漸習慣這樣的概念:他現在是她的監護人,而不是她的情夫。爾後,在一陣不停的傾盆大雨中,在敲晚禱鐘時他把她準時送到了寄宿學校。星期天,他沒有露面,但給她派了汽車,以便她和女友一起出遊。從前一個星期開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人年齡的差距。那天晚上他決心給費爾米納寫封請求諒解的信,哪怕口氣硬一些也可以。實際上這封信他第二天才寫。星期一,正好在他受了三周的煎熬之後,他被大雨澆得象個落湯雞似的走進家門,一眼就看到了她的來信。 那是晚上八點。兩個女傭都已躺下,她們點著走廊裡唯一的一盞「長明燈」,以便讓阿裡薩照著亮走進寢室。他知道,他的簡單乏味的晚餐已經擺在飯廳的桌子上。但是,多少天以來,他一直沒什麼胃口,常常胡亂吃點東西作罷。由於看到信,僅有的一點餓意也因為心情激動而消失了。他的手哆嗦著,費了好大勁才點看了寢室的燈。他把泡濕了的信放在床上,點著了床頭櫃上的小燈。然後,象慣常那樣,竭力裝得沒事似的,使自己平靜下來,脫下濕透了的外套,掛到符背上,又脫下坎肩疊好放在外套上。接著,他解下黑絲帶和當今已不流行的賽瑞格衣領,把襯衣。扣也解到齊腰處,鬆開了腰帶,使呼吸暢通。最後,。地摘下帽子放到窗戶旁去吹幹。他突然一驚,身體顫抖了一下,他想不起把信放在何處了。他緊張萬分,找到時反而吃了一驚,因為他已不記得將信放到床上去了。打開信以前,他先用手絹把信封擦乾,注意不讓他的名字被黑水湮開。在拆信的同時,他意識到,已經有第三者知情了,因為烏爾比諾的遺憾在丈夫剛剛死了三個星期就匆忙地寫信給她的社交範圍以外的人,沒有通過郵寄,也沒有讓別人親自交到收信人手上,而是神秘地象寫匿名便條一樣從門縫裡塞進去。不管送信的人是誰,對這樣的事兒都會注意的。信封上的漿糊已被水浸濕,不用拆就開了,但裡面還是幹的,密密麻麻地寫了三頁,沒有抬頭,簽名是她婚後所用名字的頭幾個字母。 他倚在床上,飛速地把信看了一遍,使他驚奇的與其說是信的內容,毋寧說是信的語氣,還沒看到第二頁,他已知道那正是他等著的挨駡的信。他將信展開,放在床頭櫃的檯燈下,然後脫下濕跡難的鞋子和襪子,關上大燈,最後帶上岩羚羊皮護須罩,未解農就躺下來,枕在用來當靠背的兩個大枕頭上,他繼續讀著信。他把信重新看了一遍,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不漏過任何一個字,接著他又看了四遍,直至看得麻木不仁,不知道信上說了什麼為止。最後他將信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裡,仰面躺下來,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四個小時以內,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曾照過的鏡子,大氣不出,象死人一樣。午夜十二點整,他到廚房去煮了一壺濃得跟石油原油似的咖啡,拿到寢室,將假牙放進硼酸水裡,這硼酸水時刻都放在床頭櫃上。他又象一塊大理石一般躺下來,隔一會兒變換一下姿勢,喝一口咖啡,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鐘女傭送來滿滿一壺咖啡為止。 這時候,阿裡薩已心中有數,知道該怎樣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了。事實上,他讀了那些譴責他的話並不感到難過,也無意去把那些不公道的非難辨個水落石出。他瞭解費爾米納的性格和問題的關鍵,要避免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他唯一感興趣的是這封信本身給了他機會,並且承認他有權作答覆。說得更明確些,是她要他答覆。這樣,生活現在就處於他想把她帶去的地方,其餘的一切就取決於他了,而他確信,他那半個多世紀的地獄生活還會給他以極其嚴重的考驗,他準備帶著更大的熱情、更大的痛苦。更深沉的愛情去面對這些考驗,因為這將是最後的考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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