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七六


  為了回憶往事,她帶了一張她們裝扮古代資夫人的照片,那是比利時攝影師在年輕的烏爾比諾看中任性的費爾米納的那個下午給她們拍攝的。費爾米納自己的那張已經丟失,伊爾德布蘭達這張也已消褪得幾乎看不清楚,但是透過那張模模糊糊的照片,尚能辨認出她們當年年輕、漂亮的風姿,可惜這一切都已經過去,永遠不會再來了。

  要想使伊爾德布蘭達不談起阿裡薩是不可能的,因為她一直將他的命運與自己的命運聯繫在一起。她回想起自從她拍出第一封電報後,再也無法從心中把他那個註定被戀人遺忘的憂傷而瘦小的形象忘掉。費爾米納曾和他見過許多次面,但沒跟他說過話,她不能想像他就是自己第一次愛過的那一個人。關於他的消息統統都傳到了她的耳朵裡,就家本城所有那些多少有點名氣的人物的消息遲早都會傳到她耳朵裡一樣。人們說他從未結婚,因為他跟別人的習慣不一樣,可這也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原因是對傳言她向來不理會,還因為許多男子的這類事常常被傳得失去了原有的面貌。相反,她感到奇怪的是阿裡薩仍堅持穿他那古怪的服裝,用他的奇特的洗滌劑。此外,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和體面的方式開闢了一條生活之路之後,仍舊使人感到神秘和費解。她不能相信他就是原來的那位阿裡薩。當伊爾德布蘭達歎息「可憐的人兒,他受了多少苦喲」時,總是感到驚訝。因為好久以來她看到他時,已經沒有痛楚的感情,他的影子已從她心中消失了。

  然而,她從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回來後有一天晚上看電影碰到了他,她的心中油然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感情。他跟一個黑種女人在一起,她毫不在意。可她驚訝的是,他居然保養有方,舉止瀟灑。她沒想到,由於林奇小姐突然闖進了她的私生活,發生變化的居然是自己,而不是他。從此時起,二十多年中,她用更同情的眼光繼續觀察著他。為丈夫守靈的那天晚上,她不僅認為他去那兒可以理解,而且甚至認為那表明他對她的怨恨已經煙消雲散:那是一個原諒與忘卻往事的行動。所以,當他戲劇性地向她重申在她看來從來沒有存在過的愛情時,她大為驚奇。她認為到了她和阿裡薩這種年紀,除了湊合著活下去之外,已不能有其它渴望了。

  在象徵性地為丈夫舉行了火葬儀式後,第一次衝擊給她帶來的巨大憤怒不但絲毫沒有消除,而且還在繼續增加,甚至當她感到無力控制的時候,這怒氣還朝各個方向擴散開來。更在甚者,她努力減弱對亡夫的回憶,但騰出的記憶空間卻逐步以一種無情的方式被隱藏著對阿裡薩的記憶的虞美人草坪所佔據。就這樣,她總是被迫地想著他,越想他就越氣,越氣就越想他,她覺得實在無法忍受,簡直要發瘋了。於是,她坐到了亡夫的寫字臺前,給阿裡薩激動地寫了一封長達三頁的信,她在信中把他大罵了一通,並且無情地向他挑戰,有意識地做了這件她漫長的一生中最不名譽的事情之後,她才感到了寬慰。

  對阿裡薩來說,那三個星期也是極度痛苦的。在向費爾米納重申愛情的那天晚上,他沿著當天下午被洪水沖壞的街道,漫無目標地遊蕩,不時驚恐地自問,他剛剛把那只抵擋了他半個多世紀的圍困的老虎殺死,現在該拿這張老虎皮怎麼辦?由於洪水的兇猛衝擊,城市處於緊張狀態。在一些房子裡,半裸著身子的男男女女想從洪水中隨便攜出點什麼東西來。阿裡薩覺得大眾的那場災難與自己息息相關。但是,空氣是平靜的,加勒比天空的星星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突然,在無比的沉寂中,阿裡薩聽出了許多年以前他和卡西亞妮在同一時間、同一街角聽到的那個男聲唱:

  「我從橋頭回來,滿臉沾滿淚水。」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只歌那天晚上與死亡有點關係,但只是對阿裡薩來說是如此。

  他從來沒有象當年那樣如此思念特蘭西托,他想起了她的聰明的話語和用紙花打扮起來的愚弄人的美女的髮式。每當他處於災難的邊緣時,他都需要一個女人的庇護,這對他是無法避免的。因而,他去了師範學校,去尋求可以得到的女人。

  他看見在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寢室的一長溜窗戶上有燈光。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控制住自己,沒有象老祖父一樣瘋狂地在淩晨兩點鐘,把那個睡得正香的象他孫女服的女孩從散發著她的鼻息的搖籃裡帶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卡西亞妮獨身一人,自由自在,不管在淩晨兩點、三點,還是在任何時候,她都願意給予他所需要的同情。在她失眠的折磨中去敲她的門,這對他來說並不是第一次,但是他懂得,她太聰明,他們又愛得太深,只要他在她懷中哭泣,就只好向她道出悲傷的真實原因。在荒涼的城市中,他象夜遊神似的走著,考慮了許久,最後還是覺得去找「雙料寡婦」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比找任何別的女人更合適。她比他小十歲。他們在上一個世紀就已相識。他們一度沒有來往,只是因為她不願讓他看見她現時那副樣子:半失眠,老態龍鍾。

  一想到她,阿裡薩立刻往回走到彭塔納斯大街,在一個賣東西的拎包裡裝了兩瓶歐波爾圖葡萄酒、一瓶泡菜,然後再去看她,實際上他連她是不是在原來的家裡,是不是一個人獨處,或者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

  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還沒有忘記他們的暗號,聽到他用指甲抓門她就明白是他來了。開始用這個暗號時他們自以為還年輕,但實際並非如此。她問都沒問就給他開門。街上漆黑,他穿著黑呢料衣服,戴著硬帽,蝙蝠式雨傘掛在臂上,幾乎讓人看不到。她眼神不好,光線又陰暗,自然看不清楚他是誰。但是,她借著金屬眼鏡架閃出的燈籠般的光亮,立刻認出了他。看上去他象個雙手還沾滿鮮血的殺人兇手。

  「請收留一下我這個可憐的孤兒吧!」他說。

  為了找個話題,這是他說的唯一的話。他很吃驚,從上一次見面以來,她竟老了這麼多,同時他意識到,她也會同樣這麼看他。但是,他隨即又想,過上一會兒,當兩個人都從久別重逢的最初驚愕中恢復過來以後,又會慢慢發覺對方身上少了些生活的傷痕,重新覺得都還是象四十年前剛認識時那般年輕。這麼一想,他也就得到了安慰。

  「你好象參加了葬禮。」她說。

  確實如此。她也象全市的人那樣,從十一點鐘起就呆在窗前,觀看著自德魯納大主教死後所見到的最大、最豪華的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地通過。那震撼大地的炮聲,亂哄哄的軍樂聲,以及蓋過從頭一天起就敲個不停的所有大教堂混雜在一起的鐘聲的葬歌聲,將她從午睡中吵醒。她從陽臺上看見了穿著儀仗隊制服並騎著馬的軍人,宗教社團,學校隊伍,當局人士乘坐的長長的拉下窗慢的黑色旅遊車,戴著帽檐插著羽毛的頭盔、披著金馬披的馬拖著的馬車,用一等歷史性的炮架拖著的蓋著旗幟的黃色棺材和排列在最後的一溜老式敞篷馬車,它們載著花圈,顯得十分活躍。午後不久,這支送葬隊伍剛從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的陽臺前過去,大雨便傾盆而下,人們驚逃四散。

  「真是沒有比這更荒唐的死法了!」她說。

  「死可沒有荒唐的含義。」他說,然後又傷感地補充道,「在我們這種年紀更是如此。」

  他們坐在平臺上面對廣闊的大海,看著月亮,月亮四周的光環幾乎佔據了半個天空,看著遠處航船上五顏六色的燈火閃爍不止。他們一邊享受著暴風雨後吹來的暖和而帶香氣的輕風,一邊喝著歐波爾圖葡萄酒,吃著泡菜和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從一個大麵包上切下來的麵包片。她無兒無女,三十五歲守寡,他們在一起度過了許多類似的夜晚。阿裡薩見到她的時候,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願意陪她的男人的時候,哪怕是按小時把男人租來。但他們兩人建立起了一種看上去比實際更嚴肅、更持久的關係。

  雖然她從來沒有暗示過,但是如果他願意的話,她早就會和他舉行第二次婚禮了,哪怕是等於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她知道要順從他的吝嗇,適應他未老先衰的萎頹,他的古怪的秉性,他的想得到一切而一毛不拔的欲望,是不容易的。可是,話也說回來,沒有比他更樂意讓女人陪伴的男子了,因為世界上沒有第二個男人如此需要愛。可是,世界上也沒有比他更油滑的男人了。因此,她對他的愛每次都適可而止,以不干預他自由地去愛費爾米納的決心為界線。儘管如此,他們的關係,即使在他收拾了一切,使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重新與一個來此做三個月生意和旅行的商業代理人結婚後,仍舊保持了許多年。她跟這個商人生有一女四子,可據她發誓說,其中一個是阿裡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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