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七一


  「這從來就是一種互相保密、互相爭奪的生意。」他說。

  「如果航運公司被吃喝玩樂的公子少爺們掌握,他們轉手就會把它送給德國人的。」

  他的擔心是與他經常掛在嘴上的政治信條相一致的,雖然他說得並不對路。

  「我就要滿一百歲了,我看到了一切變化,包括茫茫宇宙中星體位置的變化。但是,唯獨沒有看到這個國家有什麼變化。」他說,「在這個國家裡,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憲法,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法律。每三個月發生一次新戰爭,可我們仍然處在殖民時期。」

  他的幾個兄弟都是共濟會會員,他們將一切禍福都歸罪於聯邦制的失敗。對於這種見解,萊昂向來嗤之以鼻,說:

  「『千日之戰』在二十年前,即一八七六年的戰爭中就失敗了。」

  阿裡薩從不過問政治,叔父這些絮絮叨叨的老生常談,在他聽起來跟聽大海的浪濤聲一樣,壓根兒不放在心上。然而,在航運事業的政策上他卻毫不含糊。跟叔叔的看法相反,他認為瀕於破產邊緣的內河航運事業的落後,只有用主動放棄蒸汽輪船的壟斷特權的辦法才能解決。這種壟斷特權,是國會授予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為期九十九年零一天。

  叔父不以為然地說:「這種胡說八道是跟我要好的那位萊昂娜老太婆從無政府主義者小說裡搬到你腦瓜裡來的。」

  叔父萊昂十二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其實,阿裡薩的觀點是德國海軍準將胡安·布·埃爾伯爾斯的經驗之談。此人用他無止境的個人野心糟蹋了自己出類拔萃的智慧。可叔父認為埃爾伯爾斯的失敗並非由於他的特權,而是由於他同時作出了過多的許諾,簽定了過多的不切實際的協議,幾乎家是把全國各地的責任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河流通航、港口設施、地面聯運道和運輸工具等,他都包了下來。

  「另外,」他說,「西蒙·玻利瓦爾總統的激烈反對也是舉足輕重的。」

  大部分股東認為,那種爭執是夫妻官可——各有各的道理。他們認為,老頭的固執是順理成章的,這並非因為象人們平常隨意說的那樣,是由於老頭上了年紀,不再象往昔那樣深謀遠慮,而是因為放棄壟斷對他來說,就象把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戰役中取得的勝利品統統扔進垃圾堆一樣。那次戰役是他和他的兄弟們在英雄時代跟全世界的強大對手進行的。因此,當他緊緊地把權利抓在手中時,股東們誰都不敢試圖攫取。在他合法地引退之前,誰也不敢對他說個『不」字。可是,沒想到阿裡薩經過多次思索之後,一天下午在莊園裡終於放棄了自己的主張,叔父萊昂十二卻突然同意放棄百年的特權,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求給他留個面子,不要在他死前做這件事。

  在事業方面這是他最後一次行動。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了,連向他求教都不行。他威風不減當年,頭髮依然油光移亮,思維依然敏捷無比,但對那些可能對他表示同情的人,他千方百計避而不見。他坐在平臺上的一把維也納搖椅上,慢條斯理地搖晃著,每天遙望著山頂長年不化的積雪打發著日子。搖椅旁邊的一張小桌子,女僕時刻為他備好煮熱的黑咖啡和一杯盛著兩副假牙的碳酸氫鹽水。他平時不用假牙,只是在接待客人時才戴上。他很少會見朋友,即使有人來訪,他也只談內河航行開始以前很久的往事。然而,他還有一個新的話題,就是希望阿裡薩成親。他幾次向他表示了這個願望,而且用的是同樣的話。

  「我要是年輕五十歲的話,」他對他說,「我就和我的相好萊昂娜結婚。我覺得世上再沒有比她更好的妻子了。」

  阿裡薩一想到他多年慘淡經營的事業,由於這個意外的條件,有可能在最後毀於一旦,就不免膽戰心驚起來。他寧願辭職,寧願放棄一切,寧願去死,也不願做負心人,把費爾米納忘掉。好在叔父萊昂十二沒有堅持。滿九十二周歲時,他便指定了侄兒為他的唯一繼承人,最後退出了航運公司。

  六個月以後,股東們一致同意任命阿裡薩為航運公司董事會董事長兼總經理。在他就職那天,引退的老萊昂先生喝了一杯香檳酒,然後請求大家原諒他坐在搖椅上講話,他即席發表了一個象挽歌一樣的簡短演說。他說,依託上帝的旨意,他的生活是以兩個意外的事件開始和結束的。第一件事是,當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在不幸的旅途中奄奄一息時,在圖巴科鎮曾將他抱在懷裡。另一件事是,他掃除了命運給他設置的全部障礙,終於找到了一個與他企業相稱的繼承人。最後,他力圖使這場戲富有真實性,結束說:

  「我這一生唯一遺憾的是,為那麼多人的葬禮唱過歌,但是,從來沒有為自己的葬禮唱過歌。」

  當然,儀式結束時,他唱了《托斯卡》選段《永別了,生活》。他最喜歡清唱。沒有伴奏,聲音依然顯得渾圓有力。阿裡薩非常感動,他表示感謝時幾乎沒有讓人感覺到他的顫抖的聲音。在過去的生活中,他要做的都做了,要想的都想了,如今他已經到達了生活的頂峰,他要一如既往,靠著費爾米納這一堅強的精神文柱,肩負起自己的使命,不僅決心活下去,而且要有健康的體魄。

  話雖這麼說,可那天晚上,當卡西亞妮為他舉行家庭歡慶會時,他想著的卻不僅僅是費爾米納,而是所有的情人。她們中間,有的已長眠在公墓,只是通過阿裡薩栽在她們墳墓上面的玫瑰懷念著他,有的仍和丈夫同枕。她們的丈夫望著窗外的月光,心中也在思念別的女人。在身邊沒有一個女人的時候,他想同時和所有女人在一起。他一向不習慣一個人生活,沒有女人使他感到孤單。所以,即使在他最艱難的年代,最倒黴的時刻,他都與多年的無數情人保持了某種哪怕是最疏遠的關係,永遠追逐著她們生活的足跡。

  就這樣,那在晚上他想起廠羅薩爾瓦,這是他所有情人中最早的情人,也就是趾高氣揚地奪走了他的童貞的那個女人。想起她,至今仍象第一天那樣使他痛苦。只要一合上眼睛,就看見她穿著麥斯林薄紗衣服,戴著飾有飄帶的帽子,在船舷上搖晃著盛孩子的籠子。在多年生活中,他曾幾次準備去找她,雖然他不知道她住在哪兒,也不一瞭解她姓什麼,更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想追求的女人。但是,他確信能在某個地方的蘭花叢中找到她。每次,都是由於在最後一刻有這樣或那樣的不便,或者由於不適時宜地改變初衷,在輪船即將啟航的頭幾分鐘,旅行又推遲了,原因都是與費爾米納有點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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