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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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內河航運公司的碼頭上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忘乎所以的小夥子,看到他從辦公室出來,熱烈地擁抱了他,在碼頭工人的一片起哄聲中,他摘掉了阿裡薩的帽子,對著他的腦袋狠狠地來了一個響吻。 「禿得妙極了!」他喊道。 這天晚上,他請別人把他長在兩鬢和後腦勺上的茸毛也都全都割掉。這樣,他在四十八歲時便徹底接受了絕對禿頭的命運。他甚至在每天早上洗澡以前,把下巴和頭上長出毛茬的地方都塗滿肥皂,將它們用剃刀刮了又刮,直到刮得跟小孩屁股一樣光滑。那時,他即使在辦公室裡也戴著帽子,因為禿頭給他以裸體的感覺,這在他看來是有失體面的。當他對禿頭完全不再理會之後,他倒也把禿頭看成是男性美德之一了。他早就聽人們這麼說過,可他總是把這當著禿頭者們的純粹幻想而加以蔑視。後來,他又適應了新的習慣,將右側僅有的幾根長髮攏在頭頂上,許久以來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習慣。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戴著帽子,而且總是戴著讓人看了難受的老頭帽。即使在當地稱為窄邊帽的鞭靶帽時興起來之後他也仍然如此。 相反,阿裡薩失去牙齒卻不是由於自然災害,而是由於某個江湖牙科醫生決定根治一次普通炎症的魯莽行動。由於害怕腳踏牙鑽,阿裡薩儘管經常牙痛,也一直沒有去著牙科大夫。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他才不得不找大夫。他母親聽到他在隔壁房間痛得整夜呻吟,非常擔心,她覺得那聲音跟從前那些已經在她記憶中消失了的哼哼聲完全相同。但是,當她讓他張開嘴看看什麼地方疼時,她發現他的牙床已經發炎,並且化了膿。 叔父萊昂十二讓他去找弗朗希斯·阿多奈醫生,他是個打著綁腿和穿著馬褲的高個黑種人,他帶著一個工頭用的內裝一整套牙科器械的褡褳,活動在內河輪船上。他是個牙科大夫,但更象沿岸村鎮的可怕的旅行代辦人,他只向阿裡薩口腔內瞧了一眼,就判定阿裡薩連剩下的幾顆好牙齒都要全部拔光,以免今後引起新的麻煩。跟禿頂相反,這種野蠻的治療方法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憂慮,他只是擔心沒有麻醉拔牙會大量出血,這種擔心是可以理解的。裝假牙的建議他也愉快地接受了。因為,第一,在回憶少年時代的事情時,他記起了一個集市上的魔術師,此人將兩頷取下放到桌子上,讓它們自己說話。第二,這可以使從小就折磨著他的病牙不再疼痛,那種痛苦的滋味跟愛情的痛苦沒什麼兩樣。他沒有把拔掉牙齒看成同禿頂一樣是對老年人形象的傷害。他相信,呼出的硫化膠的氣味雖然又酸又辣,刺激鼻子,但露出矯形後的牙齒微微一笑,倒也給他的外貌增添不少光彩。因此,他順從地接受了阿多奈大夫火紅的牙鉗給他帶來的災難,而且以吃苦耐勞的堅強意志經受了拔牙恢復期的考驗。 叔父萊昂十二親自過問了手術細節,就像是要給他自己做手術似的。他對假牙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這是他在沿馬格達萊納河的一次航行中培養起來的,同時也來自於他對歌劇的酷愛。 一個皓月當空之夜,船抵達加馬拉港,他跟一個德國土地測量員打賭說,他在船長的指揮台欄杆那兒唱「那不勒斯浪漫曲」,能把原始森林中的動物喚醒。他差點兒賭贏。船沿著河流航行,在蒼茫的夜色中,可以感覺到沼澤地裡隆駕拍擊翅膀聲,鱷魚甩動尾巴聲,炸魚跳到陸地上的怪聲,但是當他唱到最高的音符時,他擔心歌聲的高亢會使他這位歌唱家血管崩裂,於是最後呼了一口氣。結果,假牙從嘴裡飛了出來,沉沒于水中。 為了給他裝一副應急的假牙,輪船不得不在特涅裡費港滯留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無缺。可是返航時,叔父萊昂十二試圖給船長解釋前一副假牙是怎麼丟失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原始森林中悶熱的空氣,扯起嗓子高歌一曲,並把高音盡力拖長,想把連眼都不眨一下的、曬著太陽在那兒看著輪船通過的鱷魚嚇跑,然而那副新假牙也隨之沉入流水之中。 從此,他在家中各個地方,寫字臺抽屜裡,公司的三條船上,都放著他的假牙。另外,他在外面吃飯時,在衣兜裡放一個盛咳嗽藥片的小瓶,裡面也放了一副假牙。這也可以理解,有一次在中午野餐時他吃烤肉把牙鬧壞了。 擔心侄子也會被弄得措手不及,叔父萊昂十二請阿多奈醫生一次給他做兩副假牙:一副是價格便宜的,平時在辦公室用。另一副是星期天或節假日備用的,點上一點兒真金,一笑金燦燦的,好不神氣。在人們手持鮮花走向街頭的一個星期天,在節日鐘聲的喧囂中,阿裡薩終於笑容可掬地以新的姿態出現在人群中間,和從前完全判若兩人了。 這事發生在母親去世之後,阿裡薩孤身一人住在家中,這樣的環境為他沾花惹草提供了莫大的方便。家中那麼多窗戶,不免令人想到在薄薄的窗簾後面有許多眼睛在盯著他c臨窗的那條街道卻並不引人矚目,行人寥寥無幾。阿裡薩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一了使費爾米納幸福,而且也只有他才可能使她得到幸福。所以,阿裡薩在他精力最旺盛的歲月,為了不玷污自家的聲譽,寧願失去許多良機,也拒絕同別的女人交往。 幸運的是,阿裡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每爬上一級,就意味著得到某些新的特權,尤其是那些秘密的特權。對他來說,最有用的特權之一是,在門房的配合下,晚上、星期日或者是節假日,他可以充分利用辦公室。當時他已登上公司第一副董事長的寶座。有一次,他正與一個星期日值班的姑娘在談情說愛,這時,門突然開了,叔父萊昂十二伸進頭來,像是走錯了辦公室。他透過眼鏡看著驚慌失措的侄兒。「他媽的,」叔叔不緊不慢地說,「你跟你爸爸都是一路貨!」在重新關門前,他目光茫然地說: 「那麼,您,小姐,請繼續吧。不用難過,我以我的名義向您發誓,我沒有看見您的臉。」 後來,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可是辦公室裡的情況發生了變化,使得阿裡薩再也無法工作下去。星期一,電工們蜂擁而至,他們要在天花板上裝一個葉形吊扇。鎖匠們沒有預先通知他就趕來了,他們象打仗似地乒乒乓乓幹了一陣,在門上安了一個鎖,可以在裡邊把門鎖上。木匠們量了尺寸,但不說要幹什麼。裝飾工拿走了印花窗簾式樣,以便檢查一下是否與牆的顏色相配。接下去一個星期,他們又從窗戶裡塞進一個狄俄尼索斯印花布的大雙人沙發,因為從門裡進不去。工人們突然襲擊前來幹活,看來那些不恭不敬的行為似乎是偶然的,可是誰要是提出抗議,他們總是理直氣壯地回答:「這是公司董事會的命令。」阿裡薩不大明白,這些突然襲擊,是出於叔父的好意,還在在干涉他越軌的戀愛,抑或是為了讓他反省自己的惡行而採取的一種獨特方式?他沒有理解叔父的真正含意。 實際上叔父萊昂十二是鼓勵他做個正派人,因為他聽到了別人的閒言碎語,說他侄兒的習慣與眾不同,有點古怪。這使他很痛心,因為這是他想把侄兒培養成自己的繼承人的一個障礙。 與哥哥不同,萊昂十二曾過了持續六十年的穩定的夫妻生活,他星期日總是守在家裡,並以此為榮。他膝下有四兒一女。可他的一生中卻出現罕見的波折。這種波折在他同時代的小說裡是司空見慣的,在現實生活中卻令人難以置信。四個兒子隨著職位的提升,一個接一個地故去。女兒對內河航運事業毫無興趣,她寧願眼睜睜地從五十公尺高的窗戶上望著林德森一艘艘輪船毀掉。萊昂十二叔父倒黴到了這等地步,因為有人相信這種傳說,認為,阿裡薩其貌不揚,心意不善,又有那麼多巧合的事湊在一起,他肯定予了許多不可告人的勾當。 當叔父遵照醫囑違心地引退之後,阿裡薩開始心甘情願地放棄了星期日同某些姑娘的約會。他乘著在城是剛剛出現的公共汽車——這種汽車起動時曲柄的後坐力很大,居然把第一個司機的胳臂整個打掉了——到莊園去探望叔叔。他和叔叔一談就是好幾個鐘頭,老頭子躺在用絲線繡著自己名字的吊床上,遠離一切,背後就是茫茫大海。那是一個古老的奴隸莊園,下午站到平臺上可以看見白雪皚皚的山峰。阿裡薩跟他叔父的談話內容向來都是有關內河航運的事宜。在那漫長的下午仍然如此。此時,死神總是象一個看不見的客人似的站在他的身旁。叔父萊昂十二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內河航運公司落到與歐洲財團有聯繫的國內企業主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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