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六九


  「好哇,母獅!」他臨走時對她說,「我們總算克制住了,算我這只老虎跟你無緣。」

  那天晚上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在這之前,關於費爾米納患肺結核病的可怕傳言使他夜不成眠,他莫名其妙地認為,費爾米納已經無藥可救,肯定會走在丈夫的前頭。可是,當他看見她從電影場出口處磕磕絆絆地走出時,他很自然地把事情的理解加深了一步,突然領悟到,先走的可能是他,而不是她。這是個預兆,是最可怕的預兆,因為這種預兆是以事實為依據的。後面給他留下的是耐心等待的歲月,幸運的、希望的歲月。可是,在地平線上依稀可辨的,唯有充滿想像中的病災的茫茫大海,失眠後清早一滴一滴地排尿和每日黃昏時的死亡。他想,過去曾經與他海誓山盟的情人,如今開始圖謀與他作對了。曾幾何時,他因怕遇不測,戰戰兢地去赴一次冒險的幽會,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兒門沒有上掛,鉸練剛剛上過油,顯然,這是給他提供方便,使他悄沒聲地進去。但是,在最後一刻他又後悔了,擔心給一個素味生平的殷勤女子造成死在床上的無可彌補的損害,因而,他思念那個他從上個世紀等起,一直不發一聲失望的歎息地等到本世紀的那個女人,便是合情合理的了。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女人,可是,說不定那個女人在來不及伸出胳膊扶著他穿過一個個圓形的墳包和長滿在風中搖曳的虞美人花的草地,並幫他平安地到達另一個世界之前,她自己就已經溘然長逝了。

  事實上,按照當時的觀點,阿裡薩已步入了老年行列。他已滿五十六周歲。他認為,這五十六年是他的黃金時代,因為那是個充滿愛情詩篇的時代。可是,沒有一個男人象他那樣滑稽可笑,到了他那樣的年齡又變得象個年輕人,不管事實如此,還是他自認為那樣。不是所有男人都能不怕難為情地承認,他們還在為上一個世紀的一件難堪事而偷偷哭泣。對年輕人來說,那是一個不好的時代。不同年齡的人都有不同的穿著方式,可是老年人的穿著方式從少年時即開始,一直持續到進墳墓為止。這與其說是年齡的標誌,倒不如說是社會尊嚴的象徵。青年人的衣著如果跟他們的祖父母一樣,並且早早戴上眼鏡,那就更會受人尊敬。三十歲用手杖,那是司空見慣的事。對女人來說,只有兩個年齡:一是結婚的年齡——不超過二十二歲;二是作老處女永遠獨身的年齡。另外的女人,結婚的,作母親的,編劇的,當祖母的,是另一類型的女人,她們不按已逝的年月來計算自己的年齡,而是按離死還有多久來計算自己的年齡。

  相反,阿裡薩儘管明明知道自己從小就象個老頭兒——這的確是個奇特現象——但他對種種衰老的跡象卻採取了滿不在乎的態度。開始,那是出於一種需要。特蘭西托將她丈夫扔到垃圾堆裡去的長禮服拆洗後重新縫製好,讓他穿著到學校去,一坐下就拖到了地上。頭上給他戴的是父親的官員禮帽,儘管在裡邊塞了一圈棉花,仍舊一直扣到了耳根。另外,他從五歲起就戴上了近視眼鏡,和母親一樣頭髮是銀白色的,又直又粗,和豬鬃差不多,他的面目沒有一點個人特徵。值得慶倖的是,由於連年內戰,政府多次發生內訂和進行更迭,學校的要求逐漸地不象從前那般嚴格了。公立學校甚至已完全不講究學生的出身和社會地位。尚未長大成人的孩子們走進課堂時身上還散發著街壘戰的火藥味,穿著不知在哪次戰鬥中機智勇敢得到的叛亂軍官的制服,戴著他們的徽章,腰帶上掛著明顯與身分相符的武器。在遊戲時,他們動不動就拔槍打架。要是老師在考卷上不給好分,他們就以槍威脅。拉薩耶學校的一個三年級學生、預備役軍官上校,一槍就打死了宗教社團教長胡安·埃爾米塔修士,因為修立在教義問答課上說上帝是保守黨正式黨員。

  同時,遭遇不幸的大戶人家子女的穿著跟古時親王一樣,而一些十分貧窮的孩子則打著赤腳。在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穿得千奇百怪的人們之中,阿裡薩無疑算是最突出的人之一,可他並未引起人們的特別注意。最使他難過的是,他在街上聽到有人對他喊:「窮鬼,醜八怪,你什麼都甭想得到。」不管怎麼說,為了需要穿在身上的衣服,從那時起,對他的餘生也好,對他神秘莫測和鬱鬱寡歡的性格脾氣也好,都是適宜的。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第一次給了他重要職位時,他讓別人按自己的身材給自己做了幾件與父親當年的衣服一個式樣的服裝。他象懷念一位老人一樣,深切地懷念父親,其實,他父親象基督一樣,在風華正茂的三十三歲時就死去了。就這樣,由於穿著,阿裡薩一直顯得比他的實際年齡大得多。因此,那位對一切都毫無顧忌、象匆匆過客一般作了他的情人的布裡希達·蘇列塔,從結識他的第一天起就直言不諱地對他說,她更喜歡他把衣服脫光,因為光著身子他就象年輕了三十歲。然而,他永遠也不知道怎樣彌補這一點。首先,他個人的喜好不允許他穿別的款式的衣服。其次,當時二十歲的人誰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把自己打扮得更年輕些,除非再次從衣櫃裡取出他們的短褲和見習水手的帽子來。第三,他也不可能擺脫當時人們對老年人所持的觀念。這樣,當他看見費爾米納在電影院趔趔趄趄地走向出口處時,幾乎自然地想到了可惡的死神將無可挽回他在那場激烈的愛情戰爭中戰勝他。這個念頭閃電般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直到那時,他一直跟他的禿頂作頑強的鬥爭,這場鬥爭是偉大的,但完全是徒勞的。他從看見纏在梳子上的頭幾根頭髮起,他就意識到自己註定要終身吃苦。這種苦頭是生就一頭濃發的人所不能想像的。他頑強地抵抗了幾年。凡是防止禿頂的方法他都用過,不管是用藥物,還是求神弄鬼。為了保住頭髮,他甘願作出任何犧牲。他把農曆書上的條文背得滾瓜爛熟,因為他聽人家說過,頭髮的生長與莊稼的收成週期有直接關係。他的頭髮都禿光時,他就不再去找他的老理髮師了,而是換了一個剛從外地來的人。此人只在滿月時理髮。可是,新理髮師剛剛表現出一些高明手藝,就被從安第列斯群島前來追捕的幾個警察戴上鐐銬抓走了,人們發現他是個強姦幼女犯。

  那個時期,阿裡薩把在加勒比地區報紙上看到的全部有關治療禿頂的廣告都剪了下來。其中一個廣告上登了同一個人的兩張照片,兩張照片放在一起作了明顯的比較。第一張,頭髮禿得一根不剩,跟香瓜似的。第二張是濃密的頭髮賽過獅子。第一張是在使用良藥之前,第二張是在使用良藥之後。六年中,他一共試用了一百多種藥,這還沒有把在藥瓶商標上看到的輔助方法計算在內。然而,他唯一的收穫是,其中一種藥使他患了頭部濕疹,又癢又臭,馬蒂尼卡的假聖人們將其稱為北方蠟螟,因為它在黑暗中發出一種磷光。最後,他使用了在公共市場上叫賣的所有印第安的草藥和在「代筆先生門洞」出售的全部神奇的特效藥以及東方湯劑,但是當他發現上當受騙時,他已經變得象個東方和尚了。一九*年,「千日內戰」把國家置於血泊中時,城裡來了一個按尺寸大小用頭髮做假髮的意大利人。假髮價格昂貴,但意大利人的保險期只有三個月。即使如此,絕大多數有錢的禿頂者還是願意前去一試。阿裡薩是第一批願意試驗的人之一。他試戴了一個假髮套,上面的假髮跟他原來的頭髮十分相似,以致他擔心心情的變化會使它豎起來。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把死人的頭髮安在活人頭上。他只是希望他的頭髮很快禿光,以便使他沒有時間嘗到頭髮變白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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