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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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的是真心話,說得和顏悅色,因為他覺得沒有比他更不專橫的丈夫了。但一到吃飯的時候,他就並不「隨便」,一定要合他的口味,不得有半點差池:牛肉不能是牛肉味兒,魚不能是魚味兒,豬肉不能有斑點,雞不能有一根毛。就是在不是吃蘆筍的季節,也得不計價錢地為他去搞,好讓他聞自己的帶香味兒的尿的水汽而陶然自得。她不怨他,只怨生活。但他是生活的寸步不讓的主角。只要有一絲懷疑,他就會把桌L的盤子一推,說:「這頓飯做得沒有感情。」在這方面,他靈感潮湧。有幾次,他剛剛嘗了嘗甘菊藥茶,就把茶推了開去,只說一句話:「這玩意兒有股窗戶味兒。」她和女傭們都驚訝不已,因為誰也沒聽說過有人喝過燒開了的窗戶水,但當她們想弄明白,嘗了嘗藥茶的時候,心裡明白了,是有股窗戶味兒。 他是個完美無缺的丈夫,從來不撿任何掉在地上的東西,也從來不關燈,不關門。 早晨,天還沒有亮,他的衣服上如果掉了一顆扣子,她便聽見他這麼說:「一個人需要兩個妻子,一個用來愛,另一個用來釘扣子。」 每天,喝第一口咖啡,喝第一勺熱湯的時候,他都要可怕地號叫一聲——後來誰也不害怕了——緊接著便是一聲長歎:「到我離開你們的那一天,你們就會明白,是因為這種唇焦舌燥的日子讓我過膩了。」他斷言,偏偏在他服了瀉藥而不能吃飯的時候,她們才在飯菜上格外下功夫。他一口咬定這是妻子在搗鬼,後來,妻子不陪他一塊兒服瀉藥,他便拒絕服藥。 他的不通情理使她煩造了,她在過生日那天,向他要了一件奇怪的禮物:由他負責管一天家務。他欣然接受了,而且真的從無一亮便上任了。他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但忘了她不喜歡吃煎雞蛋,也不喝加奶的咖啡。接著,他下令做招待八位客人的生日午餐,吩咐收拾屋子,費盡心機,想管得比她更出色,但沒到中午,就不得不面無愧色地投降了。他發現自己對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一無所知,尤其是廚房裡的東西。女傭們也串通一氣,作弄他,鬧得他把一切都翻了個底朝天。十點了,還沒決定該做什麼午飯,因為家裡的衛生還沒有搞完,臥室也還沒收拾,廁所沒刷,衛生紙忘了放,床單忘了換,忘了派車去接孩子,而且把女傭們的職責也張冠李戴了:他命令廚娘去整理床鋪,讓收拾房間的女傭去做飯。十一點,客人眼看要到了,家裡還是一團糟。費爾米納只好重新執政。她笑得半死,但沒有露出她曾想過的得意之色,而是對丈夫在管家方面毫無本事表示同情。他以老生常談的理由為自己解圍:「我管家總比你治病強。」 然而,教訓是有益的,不僅僅對他而言,隨著星移鬥換,兩人從不同的途徑得出了明智的結論,不可能換個方式共同生活下去,也不可能換個方式相愛:世界上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事情了。 在新生活錦上添花的那段時間,費爾米納在好幾個公眾場合看見過阿裡薩,越經常見到他,他的職位就升得越高。但她看見他時已經很自然了,不止一次還因心不在焉而忘了同他打招呼。她經常聽見別人談論他,因為在商界,他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小心而又勢不可擋的升遷,是個開口必談的話題。她看到,他的儀態更籟灑了,矯揉做作的拘謹變成了對人敬而遠之的清高,稍稍發胖使他的身材顯得更為適中,模樣年輕對他有利,他對自己空空如也的禿頭也大大方方地採取了措施。唯一和時代潮流背道而馳的,是不修邊幅:外套很不合身,帽子始終是那一項,領帶是他母親店裡那些專門賣給詩人的條形領帶,雨傘破舊不堪。費爾米納逐漸習慣了用另一種方式去看他,後來,就不把他同那個坐在福音公園窗下為她傷感的面色憂鬱的青年聯繫在一起了。但無論如何,她看見他時從來不是無動於衷的,聽到關於他的好消息時她總是感到高興,因為這也多少減輕了她的罪責。 然而,當她自認為已經把他完全從記憶中抹去時,他又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來,成了她懷舊的幽靈。那是暮年的前兆,每當聽到雨前的雷聲,她就覺得生活中發生了一件不可彌補的事。十月間,每天下午三點鐘從維亞努埃瓦山傳來的那聲孤零零的震耳欲聾而分秒不差的雷聲,成了她不可癒合的傷痕,年復一年,雷聲喚起的記憶越來越鮮明。新的記憶幾天後就在腦中模糊了,但多年前在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家鄉的旅行卻活龍活現,晃如發生在昨日,一幕幕往事宛然在目。她還記得那個名叫馬納烏雷的小鎮,坐落在山上,唯一的街道筆直而翠綠。她記得那裡的吉祥鳥,記得那座嚇人的房子,每天,她都穿著那件浸透了皮特拉模拉萊斯的永遠也流不幹的淚水的睡衣醒來,皮特拉模拉萊斯就是在她睡的那張床上殉情身亡的。她還記得當時的番石榴的味道,後來就再沒有那種味道的番石榴了。她記得,在聖胡安·塞薩爾鎮,她在金光燦燦的下午和那群嘰嘰喳喳吵鬧不休的表姐妹們一起去散步,走近電報局的時候,她的心哈哈地跳個不住,分不清哪是雨聲,哪是心跳的聲音,她咬緊牙關,免得心從嘴裡跳出來。她想方設法賣掉了父親的房子,因為她無法忍受回憶少年時代的痛苦,無法忍受在陽臺上看見滿目淒涼的小公園,無法忍受振子花在炎熱的夜晚散發的潮濕的香氣,無法忍受在那個決定命運的二月的下午照的那張古裝夫人照片使她感到的恐怖,無法忍受不管她把臉轉向何處都會喚起她對那個時代的回憶,而這些回憶又是和對阿裡薩的回憶糾纏在一起的。不過,她始終保持了足夠的鎮靜,記住那些回憶不是愛,也不是後悔,而是曾使她傷心落淚的煩惱。她不知道,她正在受到使阿裡薩的難以數計的愛害者失身的同情心的同樣的威脅。 她和丈夫相依為命。當時,也正是丈夫最需要她的那個時期,因為他比她年長十歲,獨自在衰老的深淵中掙扎,而且更糟糕的是他是男人,是他們二人中較弱的一個。後來,他們完全心心相印了,在成親不到三十年的時候,就象成了分成兩半的一個人似的,經常為對方猜到了自己的心事,或發生一個搶先把另一個想說的話公之於眾的滑稽的事故而不快。他們共同克服了日常生活中的誤解,說來就來的抱怨,互相取笑打諢,並不時過上一刻其樂無窮的夫妻生活。那是他們相親相愛最為得體的時期,沒有匆忙,沒有過度,雙方都更明白並更感謝他們對夫妻生活中的急流險灘取得的勝利。當然,生活還將給他們帶來性命攸關的考驗,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們已經到了彼岸。 為了慶祝新世紀的到來,組織了一次全新的公眾活動節目。其中最值得紀念的是氣球首航。這是烏爾比諾醫生無窮無盡的首創精神的成果。全市二分之一的人口聚集在阿爾塞納爾海濱,觀賞這個掛著彩旗的網球上天,它將把第一批郵件運往東北一百六十七公里處的沼澤地聖·胡安市去。烏爾比諾醫生伉儷同飛行師以及其他六位貴賓一起登上柳條編的懸艙。他們帶了一封省長致聖·胡安市政府的賀信,信中稱此次通航為史無前例的首次空郵。《商業日報》記者向烏爾比諾醫生採訪,問他如不幸遇難,將留下什麼遺言。醫生不假思索地作了肯定將遭萬人唾駡的回答。 「我認為,」他說,「十九世紀使所有的人都有所改變,唯獨我們置身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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