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六〇


  氣球冉冉上升。人們情緒激昂,高唱國歌。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阿裡薩發現自己的觀點正與某君相同,此君認為這種冒險對婦女太不適合,更不用說對費爾米納這樣年歲的太太了。但無論如何。乘坐氣球並不那麼危險,至少就感覺而言,既不危險,也不沉悶。氣球在藍寶中平靜地飛行,憑著柔和的順風,飛得很穩,很低,先是沿著雪山的峰頂,然後進入大沼澤的上空,最後順利地到達了目的地。

  他們象上帝那樣從天上俯瞰古老的英雄的卡塔赫納城的廢墟。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三百年來,它的居民抗禦了英國的包圍和海盜的騷擾,如今卻由於對霍亂的恐懼而被遺棄。他們看到了完好無缺的城牆,看到了雜草叢生的街道,看到了被三色量吞沒的古堡、石殿、金祭壇,也看到了祭壇上由於瘟疫、無人照料而被腐蝕的歷任總督雕像。

  他們飛越特洛哈·德·卡塔卡上空時,看到了塗著紅紅綠綠顏色的水上人家,飼養雷晰的小棚,湖心花園裡連綿不斷的鳳仙花,以及令人賞心悅目的棉科植物。聽到大聲呼喊以後,數百名赤條條的孩子從窗口,從屋頂,從他們以驚人的本領駕駛的獨木舟上,紛紛躍入水中。他們象鮮魚般地潛入水中,打撈氣球上那位戴羽毛帽的「仙女」投給他們的衣物包、食品袋,以及裝在用蠟封口的水瓶裡的咳嗽藥水。

  飛過鬱鬱蔥蔥的香蕉種植園時,費爾米納想起了自己三、四歲時攜著母親的手在林間散步的情景。當時的母親,在同她一樣穿麥斯林紗衣的其他婦女中,也仿佛是個孩子。大家都打著白色的傘,戴著紗帽。飛行師一直在通過望遠鏡觀察世界,他說:「這裡好象沒有生物。」他把望遠鏡遞給烏爾比諾醫生。醫生目光所及之處,除了種植園裡的牛車、鐵軌、地界和乾涸的水渠,便是狼藉的屍體。有人說,霍亂正在大沼澤地的村鎮中肆虐。醫生一邊議論,一邊繼續朝鏡筒裡張望。

  「看來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霍亂,」他說,「因為每個死者的後腦勺上都中了致命的一槍。」

  飛過浪花飛濺的海灘以後,他們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灼熱的沙灘上,開裂的硝石地面燙得象烈火一般,市政府當局的人士正在那裡恭候,除了普通的遮陽傘,別無其它足以蔽蔭。小學生們隨著歌聲揮舞小旗。前來迎接的還有戴金紙後冠的美女,他們手中的鮮花已被太陽烤焦。蓋拉鎮的舞蹈女郎們也來了,這個鎮子是加勒比海沿岸最繁華的所在,費爾米納真想回去看看自己的故鄉,以便印下自己最初而遙遠的回憶,但在瘟疫的威懾下只得作罷。烏爾比諾醫生遞交了那封歷史性的賀信,可借此信被放錯了地方,它的下落從此無從查考。全體隨行人員幾乎被催眠似的演說所窒息。飛行師想使氣球再度起飛,沒有成功。大家只好騎上螺子轉赴老鎮渡口,那兒是沼澤與大海的會合處。費爾米納斷言,她幼年曾隨母親乘牛車路過這個地方,她長大後曾多次向父親提到這件事,但父親生前一直固執地認為沒有這種可能。

  「我也記得那次旅行,清清楚楚,決不會錯,」父親告訴她,「但那至少是你出生之前五年的事。」

  三天以後,這支探險隊回到了出發點。天色已晚,一陣風暴弄得他們狼狽不堪,但象英雄一般受到了隆重的歡迎。自然,阿裡薩也出現在歡迎的人群之中,他從費爾米納臉上辨出了恐懼的印記。但當天下午他在由她丈夫贊助的自行車表演會上看到她時,她已毫無倦容了。費爾米納騎的是一輛不同尋常的兩輪腳踏車,說得確切一點,更像是一種馬戲團的道具,她坐在高大的前輪上,但後輪很小,幾乎難以支撐。對她所穿的紅花邊燈籠褲,太太們議論紛紛,紳士們困惑不解;但對她摘熟的車技,個個讚不絕口。

  這一次,同過去一樣,對阿裡薩來說,費爾米納都是一個突如其來旋即轉瞬即逝的形象。每當他企圖去試探自己的命運時,她總是迅速隱沒了,只是在她心上留下渴望的痛苦。這些形象,記錄著他生命的節奏,使他體會到光陰的殘酷。時光在無情的流逝,他不僅在自己身上察覺到一百,也從費爾米納身上那些細微的變化中感受到了。

  一天晚上,阿裡薩走進堂·桑喬飯店——這是一家殖民時期的高級餐廳,找了個旮旯坐下,他單獨到這裡來吃點心的時候總是這樣。突然,在餐廳盡頭的大鏡中看到了費爾米納。她和丈夫以及其他兩對夫婦坐在一張餐桌上,角度正好使他得以通過鏡子欣賞她的綽約風姿,她非常灑脫,象焰火爆炸般談笑風生,噙在眼裡的激動的熱淚,更使她顯得神采奕奕:愛麗思又從鏡中現身了。

  阿裡薩屏息凝神地盡情觀察,看她進食,看她拒飲,也看她同堂·桑喬四世打趣。他在自己冷清清的桌上,同度了生活的片刻。在一個多小時之內,他心族搖曳,始終沒有被她察覺。他喝了四杯咖啡消磨時光,直到目送她雜在那群人中珊珊離去。他們幾乎在他身邊擦過去,以致儘管她的同伴身上也散發出香氣,他還是辨出了她身上特殊的氣息。

  從這天晚上起,幾乎有一年的時間,他死氣白賴地纏住那家飯店的主人,他願意出錢,願意辦事,願意獻出他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只求飯店的主人把那面鏡子賣給他。可這談何容易!因為堂·桑喬老頭相信一種傳說:這個鏡框是維也納的細木工匠一手雕刻的,和瑪麗姬·安托涅塔收藏的鏡框同屬一對,是絕無僅有的稀世之珍,而且後者早已無影無蹤了。他堅持再三,飯店的主人終於同意轉讓,阿裡薩就把這面大鏡子放在他家的客廳裡,倒不是看上鏡框的做工精緻,而是因為他情人的形象曾經佔領這面鏡子的內部空間達兩小時之久。

  阿裡薩每次見到費爾米納時,她幾乎總是挽著丈夫的手臂,他們十分和諧地在自己特有的環境中活動,頗有一種逞羅人特有的令人驚異的溫順勁兒。只有在向他打招呼的時候,夫妻倆的表現才有所不同。真的,烏爾比諾醫生同他握手時,顯得既熱烈又親切,有時還拍拍他的肩膀。費爾米納則相反,一舉一動都彬彬有禮,循規蹈矩,嚴肅得不容他看出她還在顧念舊情的任何痕跡。他們生活在兩個背道而馳的世界裡。每當他竭盡全力要縮小相互間的距離時,她總是在朝著相反的方向邁步。過了好久他才敢於設想,那種冷漠其實只是抗拒恐懼心理的保護層而已。他是在本地船廠所造的第一艘內河輪船的命名禮儀式上,也就是阿裡薩第一次作為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第一副董事長,代表叔叔萊昂十二同本市全體顯貴一起,出席這一禮儀時突然悟到這一點的。這一巧合,使這次活動具有一種特別在嚴的氣氛。

  阿裡薩在船廳裡忙著接待客人,那裡還散發著一股新刷的油漆和瀝青的氣味。這時,碼頭上突然響起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樂隊也奏起了凱旋曲。他看見這位夢寐以求的美人挽著丈夫的手臂,透著是後般的成熟的風采,在身穿制服的儀仗隊中穿過時,他不得不控制住幾乎與生俱來的激動和戰慄。人們從窗戶裡暴風雨般地向烏爾比諾夫婦抛灑彩帶和花瓣,他們則招手回報人們的歡呼。費爾米納容光煥發,使人不敢逼視,她的高跟小鞋,狐尾周圍,鐘形帽子,一身金黃色的王室裝束,在米賓中顯得無與倫比。

  阿裡薩和省府要員在震耳欲聾的音樂和鞭炮聲中站在艦橋上迎候他們。汽笛三聲長鳴,使碼頭籠罩在蒸汽之中。烏爾比諾醫生以其特有的瀟灑自如的神態,同列隊接待的人—一致意,使他們每一個人都覺得他對自己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首先是身著華麗制服的船長,接著是大主教,爾後是省長夫婦、市長夫婦,以及剛到任的一位來自安第斯的軍事長官。緊接在政府要員之後,就是穿黑色呢服的阿裡薩,側身於如此眾多的知名人士之中,人們幾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費爾米納向軍事長官打過招呼以後,對向她伸過手來的阿裡薩仿佛遲疑了一下。長官很願意為他們介紹,就問她是否同這位紳士相識。她不置可否,只是帶著沙龍式的微笑將手伸向阿裡薩。這種情景過去已出現過兩次,今後也一定還會繼續出現,阿裡薩一向將它領會為費爾米納個性的特有表現。然而,那天下午,他發揮了自己的想像力,向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這種殘酷的冷漠是不是在掩蓋著一場愛情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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