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五八


  頭幾次到母親墓前憑弔,阿裡薩發現養鴿女奧林皮娘·蘇萊塔就埋在附近,沒有墓碑,但在墓前的水泥板還沒凝固以前,有人用手指頭刻下死者的姓名和日期。他毛骨悚然地想道,那准是她的丈夫開的一個血淋淋的玩笑。玫瑰花開了的時候,如果眼前沒人,他就摘一朵玫瑰放在她的墓上。後來,他乾脆把母親墳上的玫瑰剪下一條裁在她的墳上。兩株玫瑰發瘋了似的猛長,阿裡薩不得不帶了大剪刀和其它整枝工具為它們修剪整枝。但玫瑰使他剪不勝剪,數年之後,兩株玫瑰象雜草一般在各個墳墓之間蔓延開來。從此,遠近聞名的霍亂公墓就叫做玫瑰公墓了,直到一位對人民的智慧不願正視的市長在一天夜裡砍掉玫瑰叢,在公墓人口的拱門上掛了一塊共和國的牌子,牌上大書:萬民公墓。

  母親死後,阿裡薩重新沉溺於迷亂顛狂的活動:上班;同一拍即合的相好們精確地輪流幽會;到商業俱樂部打骨牌;反復閱讀早已看得爛熟的愛情小說;每逢禮拜日則上墓地去。浮浪子弟的行為令人墮落而又令人可怕,但使他忘卻了年齡的增長。然而,在十二月裡的一個禮拜日,面對戰勝了大剪刀的玫瑰叢,他看見站在剛架設起來的電線上的燕子時,突然發覺母親去世以來已經過了許多年了,奧林皮娜·蘇萊塔被殺害以來過了更長的時間,而距費爾米納給他回信,表示同意,聲稱將永遠愛他那個遙遠的十二月裡的下午,則逝去了更長的歲月。那天下午以前,他逍遙自在,仿佛時間流逝只是對他人而言。就在剛過去的頭一周裡,他在街上碰見了由於他代寫情書而成著屬的上千對夫婦中的一對,卻沒把他們的大兒子即他的乾兒子認出來。他用一句慣用的俏皮話來輕描淡寫地掩飾自己的尷尬:

  「好傢伙,都長成大人了!」

  即使在身體向他發出告急信號之後,他也還是照樣胡混,因為他一直結實得象塊石頭。特蘭西托常常說:「我兒子除了霍亂以外沒得過病。」她把相思病和霍亂混為一談,在她喪失記憶力之前很久就是這樣了。不過,不管怎麼說,她都是錯了:她兒子已經在暗地裡得過六次淋病,——據醫生說其實不是六次,而是一次,只是在治療失敗之後反復出現而已。此外,他還得過一次淋巴腺炎,四次龜頭炎和六次陰囊炎,但不管是他還是其他男人,都不會把這當成疾病,他們是把這些當做戰利品的。

  剛滿四十歲,他就因為身體各部分的不可名狀的疼痛而去看醫生。進行了反復檢查之後,醫生告訴我:「年歲不饒人哪。」他回家之後,甚至從來沒問過自己,這些痛癢是否同他的生活有某種關係。他的過去的唯一參數點,是同費爾米納的朝露般的愛情,只有同她有關的事才同他的生活有關。看見燕子蹲在電線上的那天下午,他從最早的記憶開始,回顧了自己的過去,回顧了一次次逢場作戲的愛情,回顧了為爬上發號施令的位置而必須越過的無數暗礁,回顧了使他產生不顧一切地要同費爾米納結合的萬死不辭的決心的種種往事。只有在這一刻,他才發現光陰流逝。一陣冰涼的戰慄使他眼前發黑,不由得把手裡的種花工具一扔。虧得靠在公墓的圍牆上,才沒因衰老的第一次打擊而倒下去。

  「真糟糕,」他驚恐地自語道,「三十年了!」

  正是這樣,當然,對費爾米納來說,同樣也過去三十年了,但這三十年對她來說是一生中最愉快、最令人回味的三十年。在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裡的那些可怕的日日夜夜,已經扔進記憶的垃圾堆了。她住在位於曼加市的新居裡,守著一個假如她要重新挑選,她會捨棄全世界的男人而再次選她的丈夫,生了一個正在醫學院繼承祖業的兒子,還有一個跟她年輕時候一模一樣、有時使她以為仿佛是自己的再版的女兒,她成了自己的命運的絕對主人。繼那次本意不再回鄉、以免再過那沒完沒了的提心吊膽的日子的倒黴的旅行之後,她又到歐洲去了三次。

  也許上帝終於聽到了某個人的禱告:在巴黎住了兩年之後,正當費爾米納和烏爾比諾剛剛開始尋找廢墟裡殘存的愛情之時,半夜到達的一封電報把他們從睡夢中喚醒,唐娜·布蘭卡業已病危。報告死訊的那封電報旋即接路而至。他們立即啟程回國。費爾米納下船時,身上的喪服已經遮不住她的大肚子了。她又懷孕了,一點不錯,婆婆的死訊產生了一首幸災樂禍的民歌,末尾的疊句在當年頗為流行:

  美人去巴黎,

  巴黎有點啥?

  腹中空空去,

  回來就生娃。

  雖然歌詞粗鄙,但直到許多年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在心精痛快的時候,總是在社會俱樂部裡點唱這首歌。

  關於聞名遺跡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的存亡及其徽記,從來沒有一個確切的說法。它最初以適當的價錢賣給了市財政廳。後來,當一位荷蘭考古學家在那裡東挖西挖以便考證哥倫布的真正的墳墓——第五座墳——就在侯爵府裡的時候,它又以高價轉賣給了中央政府。烏爾比諾醫生的姐妹們進了薩萊西亞納修女院,過著死水般的囚禁生活。在曼加別墅竣工之前,費爾米納一直住在她父親的老屋裡。她一搬進別墅就當家做主,把旅行結婚時帶回來的英國家具和在重修舊好旅行後訂來的補充家具都搬了進去。從第一天起,她就把親自到來自安的列斯的帆船上買回來的各種稀奇古怪的鳥兒帶回去,擺滿了家裡各個角落。她,和重新屬￿她的丈夫,和長大了不少的兒子,和在國外回來後第四個月誕生的取名為奧費利亞的女兒,一起搬了進去。烏爾比諾醫生懂得,本來面目已經不可能完全恢復了,因為他希冀的那份愛情,大部分已被妻子給了兒女,但他漸漸習慣於享受剩餘愛情而自得其樂。朝思暮想的夫唱婦隨,在最沒想到的時候實現了。一天晚宴,上一道費爾米納沒搞清楚的美味佳餚,她要了不少,覺得味勝山珍海味,便又要了同第一次相等的一份,只是為了顧全面子,才沒好意思要第三份。正當她為此遺憾不已的時候,卻聽說剛才那兩大碟美食都是茄泥。她雍容大度地服了輸。從那天起,在曼加別墅裡就跟在卡薩爾杜埃羅府裡一樣,三天兩頭桌子上出現各式各樣做法的茄子,每種做法都使她脾胃大開。烏爾比諾醫生在老年時代的閒暇中常常津津樂道,他真希望能再生一個女兒,給她起個他心愛的名字:茄子·烏爾比諾。

  費爾米納想通了,私生活跟社會生活相反,是變化無常和不可預見的。找出兒童和成年人之間的差別,對她來說殊非易事,但分析來分析去,她還是更喜歡兒童,因為兒童的觀念更真實。她的思想剛剛成熟,剛剛拋棄了形形色色的幻想,便又因始終沒有成為她過去憧憬的人而開始惋惜了。年輕時代,她在福音公園裡經常想當一個甚至沒敢對自己說出的人:高級女傭。在社交場合,。她成了最受寵愛,最受恭維因而也最疑神疑鬼的女人,但她沒有在任何方面對自己要求更嚴格,也沒比在治家方面更少自我原諒。她一直覺得在過一種受丈夫施捨的生活:丈夫是這座他自己建造而且也僅僅為他自己建造的幸福的帝國的絕對君主。她知道丈夫愛她勝於一切,勝於愛世界上的任何人。但他所以愛她,僅僅是為了他自己,讓她為他盡神聖的義務。

  如果說有某種東西在折磨她的話,那就是一日三餐。因為不僅三頓飯必須按時開,必須做得無可挑剔,而且必須完全合乎他的口味,還不許問她愛吃什麼。如果問她——跟家庭禮節中無數的毫無用處的客套一樣,·他會繼續看報,連眼皮也不抬地問答說:

  「隨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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