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五七


  根據叔叔萊昂十二的建議,阿裡薩找了個年歲很大的女人來照顧母親,但那個可憐的老太婆總是半睡半醒的,有時候給人的印象是她也忘了她是誰了。於是,阿裡薩一出辦公室就呆在家裡,直到把母親哄睡為止。他沒再到商業俱樂部去玩骨牌,也很長時間沒再去找同他常來常往的那幾個老相好,因為自從同奧林皮姬·蘇萊塔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相會之後,他心裡發生了某種極為深刻的變化。

  那是爆炸性的一幕。在十月份那幾場使我們度過難關的暴風雨中,一天下午,阿裡薩剛把叔叔萊昂十二送到家,從車裡看到一個身材嬌小、動作敏捷的姑娘。她身上穿著一件滿是細布寬荷葉邊的衣服,仿佛披著婚紗。她驚慌失措地跑來跑去,因為風吹斷了她的雨傘,把她吹得腳不點地地直向海邊飄去。他把她救上了車,拐個彎,把她送回了家。她家是利用一座小廟堂改建的,面海而立,滿院的鴿寵從街上就能看到。在路上,她對他說,她嫁給一個雜貨商還不到一年。阿裡薩在公司的輪船上同他打了許多次照面,他從船上卸下各式各樣的陶器來賣,還實裝在鳥籠裡的鴿子,那些鳥籠的尺寸跟母親們在內河船上用來放初生嬰兒的藤籠一樣。從奧林皮妞·蘇萊塔整個身軀看來,似乎是生長在養蜂人家裡的,臀部豐滿,上身扁平,銅絲似的頭髮,滿臉太陽斑,兩隻骨碌碌亂轉的圓眼睛之間的距離比常人更寬,聲音尖細——一種只有說俏皮話的時候才用的聲音。阿裡薩覺得她滑稽有餘,誘人不足,送她回家後就把她忘記了。她跟丈夫、公公和家庭的其他成員住在一起。

  過了幾天,阿裡薩又在港口看見了她的丈夫,這回他不是卸貨,而是裝貨。輪船起錨的時候,阿裡薩清晰地聽見了魔鬼般的聲音。當天下午,他送叔叔萊昂十二回家之後,佯裝偶然地經過奧林皮啞·蘇萊塔的家,越過柵欄,看見她正在給咕咕亂叫的鴿子餵食。他在車子裡對她喊:「鴿子多少錢一隻?」她認出了他,高興地回答:「不賣。」他問:「那怎麼才能弄到一隻呢?」她一邊繼續餵食一邊說:「碰見養鴿子的女人在大雨天迷路的時候,用車子把她送回家。」當天晚上,阿裡薩回家的時候,帶著一份奧林皮她·蘇萊塔表示感謝的禮品:一隻大腿上有個金屬圈兒的信鴿。

  第二天下午,該餵食的時候,美麗的女郎看見送出去的那只鴿子跟著鴿群回來了,她以為它是逃回來的。但當她抓住它進行檢查的時候,發現金屬圈兒上纏著一張紙條:一封表示愛慕的信。那是阿裡薩第一次留下書面痕跡,而且還不會是最後一次,雖然這一次他留了一手,沒有署名。第二天是禮拜三,下午他正要進家門的時候,一個野孩子交給他一個籠子,籠裡裝著原來那只信鴿,並帶給他一個口信:養鴿子的太太讓他把這個給他的,還讓他告訴他,請他把籠子關好,要不鴿子還會飛掉的,這是最後一次送還給他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也許鴿子在路上把信弄丟了,也許養鴿女人故意裝傻,也許是把鴿子送回來讓他再給放回去。不過,如果是最後一種情況,她照理該在送還鴿子時附封回信。

  禮拜六上午,思來想去很久之後,阿裡薩又附上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把鴿子放了。這一次沒等到第二天。當天下午,那個小孩又給他送來了一個籠子,捎來口信說,再次把飛走的鴿子給他送回來了,前天還給他是出於禮貌,這一次還給他是因為可惜,但如果再讓它飛走,就真的不再送回來了。特蘭西托逗鴿子玩到深夜,她把它從籠子裡抓出來,把它夾在胳肢窩裡,想用兒歌哄它睡覺。突然,她發現鴿子腿上的金屬圈纏著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字:我不要沒名沒姓的人。阿薩薩欣喜若狂地念完紙條,仿佛這是初戀的高潮。這天晚上,他急不可耐地在床上翻騰,幾乎一夜未睡。第二天一大早,上班之前,他就把鴿子放了,附上一張規規矩矩地簽了名的求愛信,並把花園裡一朵最新鮮、最紅最香的玫瑰插在金屬圈兒裡。

  好不容易,追求三個月之後,美麗的養鴿女人還是那句話:「我不是這號人。」但她從來沒有拒絕收信,也不拒絕赴阿裡薩安排的看來是偶然性的約會。他變了:這個從來不抛頭露面的情人,這個一毛不拔而又想佔有一切的人,這個從來不留下蛛絲馬跡的人,這個藏頭露尾的「獵人」,跳到街上去了,一封又一封署名的信,一件又一件下流的禮品,一趟又一趟大膽地轉悠到養鴿女人家去——有兩次還是在她的丈夫既沒出遠門也沒上市場的時候去的。從初探風月那時算起,這是他唯一感到被槍矛刺透的一次。

  相識六個月之後,他們終於在一艘靠在碼頭上重新噴漆的輪船的倉房裡相會了。那是一個迷人的下午。奧林皮姬·蘇萊塔的愛情活潑愉快,那是嘰嘰喳喳的養鴿女人的愛情,她喜歡光著身子呆幾個小時,慢慢地充滿柔情蜜意地想息,跟真正的愛情似的。倉房是拆開的,油漆剛噴了一半,把松節油的香味兒留在一個幸福的下午的記憶裡,是使人愜意的。墓地,由於一個奇異的靈感的衝擊,阿裡薩打開了一個從床鋪上伸手夠得到的紅油漆罐子,蘸濕了食指,在美麗的養鴿女的肚子上寫了一行字:「這個姐們兒是我的。」當天晚上,奧林皮啞·蘇萊塔沒想起肚子上還有那行字,在丈夫面前脫下了衣服,丈夫一句話沒說,甚至連呼吸的節奏都沒有變,不動聲色,在她穿睡衣的時候,他到浴室裡去取出剃刀,把她宰了。

  幾天之後,阿裡薩在潛逃的丈夫被抓回來向報界透露了他犯罪的原因和方式時,才知道了這件事。此後多年,他一直明戰心驚地想著那些署了名的信。阿裡薩計算著那個殺人犯坐牢的時間——因為經營航運業務,他對阿裡薩了若指掌,不過阿裡薩最害怕的不是脖子上挨一刀,也不是當眾出醜,而是怕費爾米納知道他的不忠。在等待的那幾年裡,一天,照料特蘭西托的那個老太婆因為一場非季節性的大雨,不得不在市場上呆了比預計更長的時間,回來的時候,發現特蘭西托已經死了。她坐在搖椅上,跟往常一樣,滿身塗得花裡胡哨,頭上插著花,睜大著眼睛,臉上掛著惡作劇的微笑。當看護她的老太婆發現時,她已死了兩個小時了。斷氣前不久,她把埋在床下瓦罐裡的黃金和玉石首飾分給了四鄰的小孩,讓他們當糖果吃,其中最值錢的東西,後來怎麼也找不回來了。阿裡薩把她葬在古老的「上帝之手牧場」——當時還被稱為霍亂公墓——並在她的墓上種了一株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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