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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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上加霜,費爾米納趕上了早晚要無可挽回地發生的最倒黴的年頭:她爸爸那些無本萬利而從來沒見過人的買賣原形畢露了。省長把烏爾比諾召到辦公室裡,把他文人的違法行徑告訴他,省長一言以敝之:「天人上間的法律,沒有一條是這傢伙沒觸犯過的。」其中幾個最嚴重的騙局,是在女婿的權勢庇護下搞的,很難想像,女婿和他的妻子會不知道。烏爾比諾醫生心裡明白,唯一需要維護的是自己的名譽,因為那是唯一還沒掃地的。於是,他便使出渾身解數,終於用他的擔保掩住了醜聞。就這樣,洛倫索·達薩搭上了第一班輪船出國,一去不復返了。他象人們有時為了欺騙思鄉病而作短期旅行那樣回到了祖國,但在這種表面現象底下,也有某種真實的東西:一段時間以來,他登上來自祖國的輪船,只是為了喝一杯水倉裡運來的故鄉的泉水。他走了,沒有戀戀不捨的擁抱,他一直在抗議說他是無辜的,而且還想讓女婿相信,他是某個政治陰謀的替罪羊。他走了,哭著小妞兒走了——他自打費爾米納一結婚就這麼叫她,哭著外孫子走了,哭著他賴以發財致富並獲得了自由的地方走了。在這裡,他憑昧心的買賣起家,把女兒變成了貴婦。他拖著年邁而有病的身子走了,但仍然活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被他坑害過的人誰也不希望他活得那麼久。費爾米納接到父親的死訊時,不由得如釋重負地籲出了一口氣,為了避免人們詢問,她沒有為父親戴孝,但一連幾個月,當她反鎖在浴室裡吸煙的時候,總是不知所以地啜泣得不可開交,其實她就是為父親而哭。 兩人關係中最荒謬的一點是,在那些不幸的年頭裡,兩人在公眾場合卻表現得和睦美滿。實際上,那幾年是他們在克服心照不宣的敵意中取得勝利的最輝煌的幾年。她不願意如實承認,那些年是非同一般和罕見的,因而也是違背常理的。然而,這對費爾米納來說,是容易應付的。社會生活,曾使費爾米納產生了種種疑慮,其實那只不過是一連串返祖還原的協議,陳陳相因的禮節,預先想好了的言辭,人們在社會上借此你愚弄我,我愚弄你,免得自相殘殺。這個庸俗輕浮的天堂的主要標誌,是害怕不瞭解的人和事。她把這一點概括成了更簡單的一句話:「社會生活的癥結在於學會控制膽怯,夫妻生活的癥結在於學會控制反感。」自從她拖著新娘婚紗那長得沒有盡頭的尾巴走進萬紫千紅。香氣欽繞、圓舞曲樂聲回蕩的社會俱樂部大廳,發現那一大群汗流使背的男人和微微發抖的女人不知如何逃避她這個來自異己外界的光彩照人的威脅性人物時,心頭便象顯影般地發現了這個道理。她剛滿二十一歲,除了從家裡到學校以外,她幾乎沒到外面去過。但她向四周掃視一眼,便明白她的敵人不是因仇恨而恐懼,而是因害怕而發呆。她沒有再象剛進門時那樣去嚇唬他們,而是寬宏大度地去幫助他們瞭解她。沒有一個人跟她想像中的不同,正如她對各個城市的看法一樣,她不覺得那些城市比原先更美或者更醜,而是跟她心裡想像的一樣,拿巴黎來說吧,雖然陰雨連綿,店鋪老闆貪吝,車夭言談粗魯,但她的記憶中,巴黎始終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並非因為巴黎實際上真是最美或者不是最美,而是因為巴黎和她最幸福的那幾年是聯繫在一起的。至於烏爾比諾醫生呢,用別人對付他的那些同樣的武器來對付別人,只不過是操縱得更巧妙、更道貌岸然罷了。他們在一切場合露面:郊遊,燈謎,文藝演出,募捐舞會,愛國運動,第一次乘坐氣球。他們無處不在,而且幾乎永遠是發起人和主持者。誰也無法想像,在他們過得最不愉快的那些年裡,還有誰比他們更幸福,還有哪對夫婦比他們更琴瑟和鳴。 父親留下的那座房子,給費爾米納提供了一個逃避家庭宮殿的窒息氣氛的避難所。一旦躲開眾人的視線,她便偷偷溜到福音公園去,在那裡接待新結識的女友和某些學校或圖畫班的同學。 在那座房子裡,她象個未婚母親似的消磨寧靜的時光。她重新買了香兀騖,撿回野貓,把它們交給普拉西迪啞餵養。普拉西迪虹已經老了,風濕性關節炎使她行動有些不便,但依然有使那座房子復活的雄心。費爾米納又打開了那間縫紉室,那裡曾是阿裡薩第一次看見她的地方,也曾是烏爾比諾醫生讓她伸出舌頭以便瞭解她的心的地方,她把縫紉室變成了回憶往事的神廟。 在一個暑氣蒸人的下午,暴風雨降臨之前,她去關陽臺的窗戶,看見阿裡薩正坐在小公園裡的扁桃樹下那條他親常坐的長凳子上,身上穿的是他母親用父親那件上衣改成的衣服,膝蓋上攤著一本書,但她看見的不是她偶爾相逢幾次的上了年紀的阿裡薩,而是留在她記憶中的那個年輕的他了。她不寒而慄,認為那種幻覺是死神的通知,她為之心酸了。她竟開口對自己說,說不定她同他結合是美滿的,她單獨和他住在那座她以無限的愛為他修葺一新的房子裡,正如他以同樣的愛為她翻修的房子裡一樣。單是這個假設,就把她嚇壞了,因為這使她發覺她落到了何等不幸的地步。於是,她竭盡全力,迫使丈夫不再閃爍其詞地同她爭論,同她對抗,同她撕打,同她一起為失去了的天堂號啕大哭,直到雞叫五遍,曙光透進宮殿的窗簾,太陽變得火一樣紅。因一宿談話而面色浮腫,因徹夜不眠而筋疲力盡,因哭幹眼淚而心腸變硬了的丈夫,系緊靴帶,收縮腰帶,束緊還殘存的作為男子漢大丈夫的一切,對她說,她吧,親愛的,讓我們去尋找丟在歐洲的愛情吧,明天就去,一去不復返。這個決定千真萬確,他同大富銀行——他的全球財產管理人——達成了立即變賣巨萬家財的協議,這些財產從一開始就分散在各式各樣的買賣、投資和債券中,只有他本人才準確地知道,財產並不象傳說的那樣無窮無盡。不管是什麼東西,都折成打有印記的黃金,一點一點地匯到國外的銀行去,直到不在這冷酷的祖國剩下巴掌大的土地來作為他和妻子的葬身之地為止。 和費爾米納的想法相反,阿裡薩還存在著,還活生生地存在著。當她跟丈夫、兒子一起乘坐黃騾馬拉的馬車到港口的時候,阿裡薩正站在法國遠洋船停靠的那個碼頭上。他看見他們下了船,同在公眾場合無數次看到他們的時候一樣:衣鮮鞋亮。他們領著兒子,兒子已被教育成讓人能想像出他長大成人後將是什麼樣子的模樣了,酷肖父親當年。烏爾比諾摘下帽子笑容可掬地向阿裡薩打了個招呼:「我們去找回失落了的愛情。」費爾米納向他點了點頭,阿裡薩摘下帽子,微微躬了躬身。她朝他看了一眼,對他早謝的禿頂沒有一點同情的表示。是他,跟她過去見到的他一樣:一個她始終沒有看透的人的影子。 阿裡薩也沒處在最走運的時候。工作日益繁重,他對偷偷摸摸地拈花惹草感到厭煩,時光猶如一潭死水。母親身體惡化到了最後關頭,她的記憶力完全消失了:幾乎是一片空白。有時候,她甚至轉身看著兒子——兒子依然坐在那張沙發上看書——驚慌地問他:「你是誰的兒子?」兒子總是實言相告,但她馬上打斷地的話。 「那麼告訴我,孩子,」她問兒子,「我是誰生的?」 她胖了好幾圈兒,動都不能動了,她終日呆在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賣的店鋪裡,從頭遍雞叫起床開始,直到第二天黎明都在梳妝打扮,因為她只睡很少一會兒。她把花冠戴在頭上,抹上口紅,把臉和胳膊塗上灰塵,不管遇到誰,她都問對方,她打扮得象誰。鄰居們知道她在等待著同一個回答:「你是小蟑螂馬丁內斯呀。」這個身分,是引用兒童故事中一個人物的,只有這個身分才能使她滿意。她繼續顛頭晃腦,搖著一大把粉紅色的羽毛,然而又重來一遍:戴上紙做的花冠,把廉香抹在眼皮上,給嘴唇塗上胭脂,用一把一把的鉛粉擦在臉上,再一次問離她最近的隨便哪一個人:「我打扮得象誰?」她成了鄰里的笑料。一天夜裡,阿裡薩派人把老店鋪的櫃檯和貨櫃拆了,堵死了臨街的那道門,照她描述過小蟑螂馬丁內斯的臥室的樣子,把她的臥室佈置起來,從此以後,她再沒有問人家她是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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