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五五


  甘心屈服於家庭禮教的烏爾比諾醫生,對她的懇求裝聾作啞。他相信,上帝的智慧和妻子的無限的適應能力將會使一切就緒。母親的衰老使他心疼,營堂健在的喜悅,換個時代的話,會使最沒信心的人也會產生求生的渴望的。不錯,那位漂亮、聰明、在她那個環境裡少見的敏感的女性,將近四十年來一直是她的人間天堂裡的靈魂的主宰。編局使她痛苦到了只相信自己的地步,而且使她變得刻薄尖酸,視所有的人為敵。她的退化的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她因丈夫睜著眼睛在一次黑人起義中丟了老命而怨恨——她自己就這麼說,而本來唯一正確的犧牲應該是為了她而生存下去。說到底,費爾米納的美滿的婚姻,就只維持到結婚旅行那段時間,而那個唯一能幫助她免遭最後的滅頂之災的人,又在母親的威嚴面前嚇得噤若寒蟬。對那個所謂母親不久人世的欺騙,費爾米納怪罪的是他,而不是那幾個呆頭呆腦的小姑子和那瘋瘋癲癲的婆婆。她到此時才發現,在學術權威和陶醉塵世樂趣的背後,她竟嫁了個不可救藥的懦夫——一個因自己姓氏的社會分量才顯得軒昂不凡的可憐蟲,但已為時太晚了。

  她把希望寄託在初生的兒子身上。感覺到他從自己的身體裡出來的時候,她為擺脫某種不是自己的東西而覺得輕鬆。但是當助產婆把赤條條的、渾身是粘液和血的肮裡肮髒的脖子上纏著臍帶的兒子抱給她看,她自己覺得對那個從自己肚子裡生出來的小惠子一點兒也不喜歡時,竟把自己也嚇壞了。可是,在獨坐宮殿的孤寂中,她漸漸認識了他。母子相互認識了,她欣喜若狂地發現:兒女不是因為是兒女,而是因為愛憐和撫養才成為親人。在那個不幸的家庭裡,除了兒子之外,她誰的氣也不能忍受。寂寞,公墓似的花園,沒有窗戶的巨大的房間裡凝滯不動的時間,都使她感到壓抑。漫漫長夜裡,從鄰近的瘋人院裡傳來的瘋女人的叫聲,使她覺得自己也要瘋了。每天都要佈置宴請用的桌子,鋪上繡花臺布,擺上銀餐具和靈堂裡的蠟燭,讓五個鬼影子似的人坐下來用一杯加奶咖啡和奶酪餅當晚飯吃的習慣,使她覺得羞恥。她詛咒傍晚的念珠祈禱,詛咒飯前經,詛咒對她拿刀叉的姿勢、象街上的女人似的撩開神秘的大步走路、穿得象馬戲團演員、對待丈夫的熱情方式、乃至不用頭巾遮住胸部就給小孩餵奶等等沒完沒了的指責。當她剛剛按照英國的新派做法,邀請人們下午五點來喝茶、吃皇家餅乾和花味甜食的時候,婆婆唐娜·布蘭卡就揚言,反對在她家裡用藥來代替奶酪巧克力和木薯麵包圈兒發汗。連做夢都免不了挨駡。一天早晨,費爾米納說她夢見一陌生男人赤身裸體地在宮殿裡走來走去,邊走邊撤及,唐娜·布蘭卡澀聲澀氣地打斷她的話說:

  「正經女人不可能做這種夢。」

  除了始終覺得是寄人籬下之外,還有兩件更倒黴的事。其一是,每天吃茄子,各種做法的茄子。唐娜為了表示對已故的丈夫的尊敬,不准改變這一習慣,而費爾米鋼又拒不食用。她從小就討厭茄子,在嘗茄子味道之前就討厭,因為她覺得茄子的顏色跟毒藥似的。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她不得不承認,無論如何,在她的生活裡有一點變得對她有利了,在她五歲的時候,她在吃飯時也說過同樣的話,她父親強迫她吃下了整整一鍋為六個人準備的茄子。那一次,她以為她要死了,起先是沒完沒了他嘔吐嚼碎了的茄子,後來又被灌了一碗罐油,來治她吞下大量茄子可能招致的疾病。記憶中,兩種東西只是同一種瀉藥,不僅害怕它們的味道,而且害怕它們都是毒藥,使她把茄子和德油混為一談了。在卡薩杜埃羅侯爵府的催人嘔吐的午餐上,她只好移開視線,免得想起程油使她吐得死去活來的情景。

  另一件倒黴事是豎琴。一天,善於洞察媳婦肺腑的唐娜開口說道:「我不相信正經女人不會彈鋼琴。」對這道慈諭,甚至她的兒子也想提出異議,因為他童年最貪玩的那些年頭,就是在鋼琴課堂這個牢籠裡度過的,儘管他長大成人之後曾經感謝讓他上了鋼琴課。他難以想像,年已二十五歲,又是那麼一種性格的妻子,關在鋼琴課堂上怎麼受得了。但母親思准的僅僅是,把鋼琴換成豎琴,其不近清理的理由是,豎琴是天使的樂器。於是,從維也納運來了一架精美絕倫的豎琴,跟黃金做的一樣,能發出金子般的聲音。後來,一場火劫之後,這架鋼琴成了市博物館最珍貴的文物之一,費爾米納忍受了這種無形的監禁,試圖以最後的犧牲來阻止關係的惡化。起初,她向一位專門從蒙波斯請來的教師學琴,十五天后,這位教師猝然長逝,她又跟著培訓班的樂師學了幾年,教師嘴裡噴出的墳墓裡的氣息,使豎琴學生們掩口不迭。

  她對自己的逆來順受感到驚訝。雖然在內心深處,在同丈夫調情逗趣或發生齦塘中她都不承認這一點,但她還是比自己想像還要更快地適應了對新處境的既妥協又不滿的矛盾狀態。她曾經有一句標榜自己我行我素的口頭禪:「颳風的時候就讓扇子見他媽的鬼大吧。」但後來,她一方面出於對自己輕而易舉地取得的優越地位的珍惜,一方面又擔心出醜和橫遭諷刺,便決心忍受一切,包括羞辱,只希望上帝終有一天大發慈悲接唐娜歸天。而唐娜則在祈禱中不遺餘力地懇求上帝讓死神同她見面。

  烏爾比諾醫生藉口處於危機時刻,為自己的懦弱自我解嘲,甚至沒有把心自問,母親和妻子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和她們所信仰的宗教背道而馳。他不承認和妻子衝突的根源是家庭中缺乏和睦氣氛,他認為那是婚姻的本質造成的:婚姻是個只有靠上帝的無限仁慈才能存在的荒唐的創造。兩個還不大瞭解的人,相互之間沒有任何親緣關係,性格不同,文化程度不同,甚至連性別也不同,突然就要在一塊兒過日子,在同一張床上睡覺,共同面對兩種也許是大相徑庭的命運,這是大悖科學常理的。他說:「夫妻之間的疙瘩每天晚上消失了,但每天吃早飯之前又必須重新製造。」據他說,他們夫婦間的問題更是如此,那是在兩個有著天淵之別的階級之間產生的,而且又是在一個依然夢想回到總督時代的城市裡產生的。唯一可能抹上的一點稀泥,如果存在這種稀泥的話,也是跟愛情同樣不可靠而又脆弱的。而在他們夫婦之間,成婚的時候是沒有這種稀泥的,當他們正要創造這種稀泥的時候,命運除了把他們推向現實之外沒伸出援助之手。

  這就是學彈豎琴期間他們的生活狀況。令人回味的偶然現象已經成了往事。當初,她走進浴室幫他洗澡的時候,雖然他們之間已齦齲不斷,雖然每天要吃有毒的茄子,雖然要受呆頭呆腦的妹妹們和生下這些妹妹的母親的氣,他還是有足夠的感情來要求她給他抹肥皂。她帶著他們之間殘存的從歐洲帶回來的愛情渣兒為他抹,兩人逐漸捐棄前嫌,最後便在地板上滾在一起,渾身糊滿香氣四溢的肥皂沫,耳朵裡聽著女傭們在洗滌間裡的議論:「他們沒再弄出孩子來,是因為他們不生了。」有時候,他們從瘋狂的晚會上回來,藏在門背後的對往昔的懷念一下子就把他們擊倒了。於是,便爆發一場有滋有味的爭吵,一切又跟從前一樣,五分鐘之後,又成了蜜月時期的縱欲無度的情侶。

  可是,除了這種並不多見的情況之外,睡覺的時候,總是有一個比另一個更疲乏。她在浴室裡俄延片刻,用香紙捲煙,獨自抽,又跟年輕時在家裡當姑娘,自己是自己身體的唯一主宰的那一陣一樣,自我安慰起來。她總是頭疼,也許因為太熱——永遠熱,也許因為睡多了,也許月經來潮。月經,沒完沒了的月經。月經多得不得了,以致烏爾比諾醫生竟敢在課堂上說——僅僅是為了吐一吐他的難言苦衷,結婚十年之後,女人的月經最多可達每週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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